第145章(第5頁)

  他回道:“禀公子,從一年多前,公子出征後,便一直如此,這全天下的刑徒徭夫,好似都被征到關西,吾等已見怪不怪了……”

  “一年多,從未中斷?”

  扶蘇有些驚訝:“父皇征了多少人入關?”

  “不知多少了。”

  邵平搖頭:“去年,陛下以為鹹陽人多,先王之宮廷小,欲新起一座宮殿,以便日後迎西王母入居,便下诏說,周文王都豐,武王都鎬,豐、鎬之間,帝王之都也,乃營作朝宮上林苑中,名曰阿房。有十多萬民夫在那幹活,眼下宮殿還沒蓋,先蓋着外圍的阿城,要走一整天才能繞一圈,将半個上林苑都包了進去。”

  “西王母……”扶蘇無語,父皇到底在想什麼?真的要學周穆王麼?

  活着時的宮殿要蓋,死後的居所也不能落下,且規模之宏達,比阿房宮隻打不小,秦始皇顯然是在做兩手準備,谒者又說:

  “骊山的陵寝,是丞相主持營修的,這些年一直在修,前後投入數十萬人。小臣曾奉命去看過一眼,少府令工匠按照整個衛尉軍的陣型,甲胄兵器,都原模原樣,燒制成彩色陶俑,護衛在陵寝周邊,那些人馬,皆如真人般大小,模樣形态還各不相同,且要栩栩如生才行。好幾個能工巧匠,帶着十個隸臣忙活一天,才能做一個,可衛尉軍,足足有上萬人啊,更别說車馬什麼的,光做這事,就夠數萬人幹好幾年了……”

  兵馬俑,這讓後人驚歎的瑰寶,還隻是整個陵寝的九牛一毛,骊山數十萬刑徒,不是吹的。

  “至于這些新征發的刑徒、黔首,則是奉命去西邊,到李信将軍打下來的張掖郡去。據說烏氏的商隊已經深入大漠,走遍西域諸邦,抵達了昆侖山,還聽當地人說了西王母的傳聞,看來就快找到了,陛下決定,在張掖郡修築城郭、亭障、馳道,馳道一修好,他就要西巡,去西方看看……”

  “夠了!”

  扶蘇喝止了邵平,邵平這才發現,經曆一場東征後,變得英武而堅毅的長公子,這一刻卻面如死灰。

  邵平這才覺得自己多嘴,連忙跪在泥地雪水裡,可這是眼前正在發生的事,公子入了函谷關,遲早會看到那高聳入雲的骊山陵寝,看到系着繩索,相望于道的刑徒。

  扶蘇沒有怪罪邵平的意思,他在發抖,并非寒冷,而是害怕……

  難怪從燕地回關中,扶蘇隻覺得,沿途郡縣,比他去時凋敝了不少,也難怪了,多虧了秦朝這深入底層的征發能力,多虧了地方上兢兢業業的秦吏們,将一批有一批徭役送來。

  “昌南侯啊昌南侯,你當年的好意,終究變成了這天下的夢魇。”

  骊山、阿房、張掖、西域,關西變成了一個無底洞,聚集于此的移民、刑徒、徭夫加起來,竟接近百萬!再加上北築長城三十萬,南征百越二十萬,這全天下二十分之一的人口,居然都在路上奔走,疲于乏命,地方能不衰敗麼?

  黑夫在膠東新政創造了不少财富,海東商社财源廣進,指導農人種地的二十四節氣歌,能讓地裡産更多糧食的法子,在緩慢傳播。

  但照料糧食好難啊,一年到頭,春耕夏耘,方有秋收,一點點精耕細作,才能換得少許增産。

  而朝廷的征令呢,卻來得那麼快,那麼輕巧,四海是無閑田了,但農夫們,卻都在服役的路上,在家務農的,是老人、母親,還有瘦弱的半大孩子……

  王事靡盬(gǔ),不能蓺(yì)黍稷!肅肅鸨翼,集于苞棘!

  詩裡的那一幕,他總算見到了。

  有人在努力讓活水流入,但比起揮霍的速度來,卻杯水車薪,路漫漫其修遠兮,這天下人的勞苦遠行啊,才剛剛開始。

  “公子要向陛下進谏麼?”

  邵平從泥水裡擡起頭,含淚道:“還望公子勿要如此,那個身高不足五尺,喜歡嬉笑怒罵,常借诙諧之言勸谏陛下的優旃,他……他就因為當着陛下的面說,若西王母能使人長生,現在身邊陪着的應該是周穆王,希望陛下能罷河西之徭,惹怒了陛下,被割了舌頭,再也說不了俏皮話了……”

  優旃,那是十年前,秦始皇鑄十二金人,與扶蘇一同力勸秦始皇的滑稽倡優啊,靠講笑話博得皇帝一樂的他,居然失去了最有力的武器,這真是扶蘇聽過最讓人心寒的笑話。

  公子閉上了眼睛,他眼前閃過的,是死在遼東老林子裡的楊端和将軍,是營嘯時死傷的燕趙兵卒,是海東韓城外,新壘的上千座新墳……

  扶蘇一直反複告訴自己,這次遠征是有意義的,那些人的犧牲是值得的,是為了懲戒叛賊,是為了給戰争和仇恨收尾,等這一切結束後,便是新的開始,黎庶無徭,男樂其疇,女修其業,多麼美好啊。

  離關中越近,看到的真相越多,扶蘇越覺得,自己在自欺欺人!

  眼下,他的東征是結束了,但新的大工程大征伐,在陸續上馬,這天下,卻太平不起來,秦與六國之人,依然在仇恨和怨憤的深淵裡沉淪。

  扶蘇的目光,盯在父皇巨大的車鸾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