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聽黑夫道:“此言誠然有理,但若是這海即将沸騰,裡邊的魚,難道要一動一動,等着被炖成湯麼?”
葉騰猛地睜開了眼,驚訝地看着黑夫。
“海如此之大,怎麼會被煮沸?”
黑夫輕輕撥弄着案幾上的燈蕊:“海不辭其水,故能盛其大,但若是隔絕了活水,再以猛火烹之,總有煮開的那天,婦翁也感受到了吧……”
明明是冰冷的雪天,黑夫卻伸出手道:“這天,越來越酷熱了!”
葉騰真的流汗了,滾滾熱浪,他豈能不知?但還是不死心:
“難道,就不能加以勸誡,制止麼?這才是秦吏的本分!”
黑夫默然良久,才道:“釜中的魚兒跳躍掙紮,難道就能讓火停下?婦翁應該清楚,煮沸這片海的火,源頭何在……公子扶蘇、茅焦、我,甚至還有婦翁你,吾等都試過了,停不了的。”
他和葉騰都清楚,彼此是什麼東西,所以這一刻,黑夫不必做演員,不必裝赤膽孤臣、良師益友、清官良吏、國之幹城……
更不必裝野心勃勃,渴求權勢的枭雄。
他隻是一個站在曆史分叉口,面對将影響自己一生,影響三千萬生民,也将影響這天下兩千載的抉擇時,面露猶豫的中年人!
是力挽狂瀾,還是推波助瀾?
行了,張口閉口救朝廷救百姓救天下前,先救救自己吧。
他發自肺腑地說道:“我不能指望火自己停下來,也做不到一心為公,無半點私心,數年來,黑夫東奔西走,為國補漏,給陛下當狗,任勞任怨,但實在是累了。我想,也是時候,為自己考慮考慮了……”
“罷了罷了……吾命不久于人世,接下來的路,是生是死,都隻能靠你自己走,老夫隻慶幸,鬼伯已至門外,我不必看到鼎沸的那天。”
葉騰看開了,哈哈大笑。
隻剩下,最後一個問題。
“但黑夫啊,你打算如何做?如何解開海大魚的困局?魚,如何脫于淵?”
“對别人來說,幾乎不可能,但我來說,這已不難。”
黑夫湊近,在行将就木的老人耳邊,将自己的答案告訴了他: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第0637章
鳥上青宵
黑夫抵達南陽葉縣之際,秦始皇的龐大隊伍,也已近函谷關。
白雪紛紛灑灑,将在崤函之塞的山巅堆積,也落滿了蹲在道旁,瑟瑟發抖的黔首身上,讓他們滿頭皆白。
這條道上,随處可見穿着赭衣的刑徒,身着黑甲,穿着毛衣,戴狗皮帽的秦卒則在旁催促呵斥,讓刑徒們在馳道上鋪墊幹草,好讓車隊順利通過……
秦始皇帝的禦駕沒有半分停歇,見到路邊螞蟻小蟲,就要停下腳步将它們輕輕撥開避免傷害的,是佛祖,是聖母,偉大的祖龍,不會看他們一眼,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思慮,關系到帝國領土完整,關系到大秦萬世一系,關系到長生不死……
但扶蘇會,前方馬車陷入濕滑的路上無法行進,乘着這間隙,公子扶蘇的車辇掀開了帷幕,看着道旁刑徒,還有避讓在旁的服役黔首,問旁邊的谒者邵平:
“這寒冬臘月的,為何從洛陽之後,便見刑徒滿道,入關服徭者往來不絕?”
邵平乃周代在宗周輔政的召公之後,周被犬戎所擊,留在秦地,也成了秦國世族之一,家門顯赫,他今年二十餘歲,入宮為谒者,這次回程,被秦始皇安排在扶蘇身邊。
他回道:“禀公子,從一年多前,公子出征後,便一直如此,這全天下的刑徒徭夫,好似都被征到關西,吾等已見怪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