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閉上了眼睛,回憶那有趣卻又吃力的對話,有趣在于韓非所述與秦始皇所欲幾乎完全契合,吃力是因為,韓非是個結巴。
“朕都快忘了,與他說過什麼?”
扶蘇道:“父皇曾經與韓非議論法、術的利弊,最後問他,君主使用申不害的術,而官府實行商鞅的法,可乎?”
“韓非的回答是,申不害的術不夠完善,他曾說:‘辦事不超越自己的職權範圍,越權的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說。’辦事不超越職權範圍,可以說是守職;知道了不說,這是不告發罪過,與律法相悖。人主以一國之吏民的眼睛去看,所以看得最清楚;用一國之吏民的耳朵去聽,所以聽得最明白。假若衆人礙于職權,知道了卻都不說,那君主還能假誰之耳目?”
“現在喜也隻是将他聽到看到的事,告訴了父皇,豈有自戮耳目的道理?”
“這是《定法》裡的話。”
秦始皇笑道:“你讀的還真不少,肯定也看了《說難》吧,不然怎麼忽然就學會了以退為進。”
“韓非寫得好啊,說難也,故谏說談論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後說焉。扶蘇,你也開始琢磨朕的愛憎喜惡,然後加以遊說了麼?說來說去,還是想讓朕留喜性命。”
扶蘇再拜:“兒臣不敢,隻是父皇曾告訴過我,法者,治之端也,法家,是大秦立國之本。故對父皇而言,術士可坑,儒者可逐,墨家可疏,倡優可刑,但惟獨法吏,尤其是這等忠厚勤勉的法吏,不可貿然誅殺!”
“且父皇前些年才表彰過喜,還卓拔他入鹹陽為吏,若動辄論罪殺之,恐怕天下人,會說父皇葉公好龍……”
秦始皇仿佛不認識扶蘇般,将他上下打量。
他真的變了,不再有昔日天真的議論,不再有白癡的頂撞,說話變得有理有據,這也是半年來,他第一次出面發聲吧?
是因為做了父親,開始變得穩重成熟?
扶蘇的婚事并不顯赫,他與麃公之女孫六年前就已成婚,夫妻恩愛,現在,第二個孩子已經出生。
亦或是,親自承擔責任,肩負身死後,有所覺悟。
兩年前,秦始皇惱怒扶蘇入谏,一腳将他踹到遼東領兵,征讨海東,親曆艱辛,又和秦始皇最器重的将軍之一,學了不少吧。
不容易,沒毛的小家雀,總算會飛了。
但在秦始皇眼裡,這跟沒長出幾根毛的雛鷹撲騰着翅膀,想要教老鷹飛翔般,幼稚得可笑!
“從朕殺韓非時起,便已是葉公了……”
最讓秦始皇不滿的是,扶蘇徹頭徹尾,搞混淆了一件事!
他本末倒置,根本不明白,君道的真正含義!
扶蘇還要再勸,秦始皇卻打斷了他。
“而且你錯了,扶蘇。”
秦始皇臉色陰沉下來,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在燈燭映照下,投射出巨大的陰影,将扶蘇整個籠罩!
“大秦自孝公變法以來,最先死的,死得最多的,不是策士,不是儒生,更不是什麼墨者、術士。恰恰是這群法家,這群秦吏!”
第0670章
獨斷
“你以為,商君變法是為了什麼?”
鹹陽宮大殿内,隔着陛上的一排排火燭,秦始皇将這個問題抛給了扶蘇。
每個公子王孫,成年前後,都會有師、傅教授知識,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太史令胡毋敬曾對他們講述秦國的往昔,那段筚路藍縷的曆史,扶蘇自然是清楚的。
“禀父皇,昔時我厲、躁、簡公、出子之不甯,國家内憂外患不絕,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諸侯卑秦、醜莫大焉。孝公繼位後,欲東伐,複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故頒招賢之令,使商君變法,自然是為了富國強兵……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富,國以富強,故百姓樂用,諸侯親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