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對于土生土長的南郡人、安陸人而言,雲夢澤就是他們讨生活的地方,每年少不了入澤捕魚狩獵。兩年前設立武昌營時,黑夫就派人以尋找合适糧道為由,探明了澤中大小路徑,并畫成地圖。
此刻,三千人跟着向導,在雲夢大澤中行進,撥開茂密的蘆葦,踩踏到處都是的狗尾巴草。
土地低窪潮濕,天空籠罩下盡是沙洲和沼澤,道路時而消失在野草和湖水間,過了一裡地才再次顯現。若非向導熟絡,他們一定會迷路,地面很軟,有些地方,必須用戈矛遠遠試探,确保可以立足。
這種地形,行軍速度快不起來,休憩時,黑夫不由對一旁的儒生陸賈自嘲。
“也多虧了是雲夢澤啊,吾等才能匿身于此而無人發現,畢竟此澤在春秋時,便是出了名的藏污納垢之地!”
陸賈不是衛道士,當即笑道:“燕之有祖,當齊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雲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每年開春,的确有不少少男少女在此野合。下臣聽聞,楚國若敖氏的子文,就是在這片澤中出生的?”
“沒錯,子文算是吾等數百年前的同鄉,那時候安陸還叫鄖邑。”
黑夫不由想起十五年前,破獲的那起若敖氏墓葬被盜案,利鹹繪聲繪色地給他講述若敖氏的悠久曆史。楚相令尹子文因為是私生子,竟被鄖人遺棄在這片大澤中,卻有母虎哺乳,因此得活,遂又撿了回去,取名“鬥谷于菟”,意思是:喝老虎奶的孩子。
你别說,黑夫他們還真在雲夢澤裡看到了老虎,遠遠看着三千人行進,更有犀兕麋鹿成群結隊,從沼澤旁奔馳而過……
陸賈不失時機地拍馬屁:“君侯在雲夢澤中穿行,頗有楚王在此遊獵之态,結驷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雲蜺,兕虎之嗥聲若雷霆,真是壯哉!下臣可否為君侯暫作史官,記述此事?”
黑夫不置可否,心中卻暗笑道:“記吧,再過幾天,你還得把武昌首義的全部經過都記錄下來,這可是後世學子曆史課必考的重點……”
……
玩笑歸玩笑,等抵達預定地點休憩時,黑夫招來衆人,開了一個戰前會議。
“吾等的行軍路線,其實就是春秋時,楚昭王一行亡走雲夢的路。”
伍子胥與孫武合力破郢時,楚昭王一行秘密出逃,西涉沮水,南渡大江,逃到了雲夢澤深處,還遭遇了群盜,差點丢了性命。
如果說私生幽會是“污”,那群盜,就是雲夢澤持久不變的“垢”了,從春秋到秦,澤中亡人盜賊一直是地方隐患。
這一路走來,黑夫一行人沒少遇到匿身于雲夢的群盜,運氣好的,遠遠看見他們就逃了。
運氣不好的,簡陋的營地安在必經之路上,被東門豹率領的前哨撞上,一通猛攻,群盜泰半被抓,垂頭喪氣地跪在道旁等黑夫發落。
黑夫縱馬上前,他看到,這些“群盜”居住在野草叢中,泥土與茅草搭的房子裡,其中有男有女,甚至還有老人孩子,衣衫褴褛,面容消瘦,肮髒不堪,都在兵卒戈矛底下瑟瑟發抖……
他們是亡入澤中的逃民,深知一旦被官府抓獲,會面臨怎樣的殘酷懲罰!
面容黝黑的将軍,騎着高大的戰馬,從跪地俯身的人群前行過時。
駿馬釘着馬蹄鐵,打着鼻息,将軍鹖冠甲衣,威風赫赫。
一個躲在母親懷裡的四五歲男孩忍不住,哇的一聲被吓哭,他的大父和母親很焦急,輕聲哄勸,但當黑夫眼神瞥向小男孩時,他哭得更狠了!
“是餓了,還是怕我?”
黑夫道:“将戈矛挪開,别吓着他們。”
威武的将軍下了馬,讓人将其牽走,又掏出一兜糖,遞給孩子的大父、母親。
“給他吃塊糖吧,我家孩子哭時,一塊糖就哄乖了。”
黑夫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若是不行,那就兩塊。”
亡人們目瞪口呆,愣了半晌後,那孩子的大父才取了點糖,往孩子嘴裡塞了一塊,他立馬不哭了,鼓着腮幫子吮吸。
緊張氣氛稍緩,黑夫盤腿坐在草中,一點架子沒有,用土味十足的南郡方言問亡人們的籍貫,過往,得知他們多是南郡人,還有不少是州陵、沙羨、鄂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