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宋玉所寫,由蔡賜用楚地方言大呼的《招魂》裡,才要外陳四方之惡,内崇楚國之美,讓遊散許久的忠士亡魂,歸于名為“郢”的家鄉——壽春,最後的郢都!
這是八百年延續的傳統,楚人,尤其是楚國的貴族,這群帝高陽之苗裔們,有一種較之于其它諸侯而言,更強烈的念祖、愛國情感。
項籍便是如此。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生來容易動感情的項籍也難以自禁,跟着蔡賜念了起來。
他記得的啊,在楚國滅亡前,項家在壽春城裡也有府邸庭院,他家有高高的大堂和深深的屋宇,亭台重重樓榭,一覺醒來,睜開眼就能瞧見雕刻的方椽,畫的是龍與蛇的形象。
走出居室,大門镂花塗上紅色,窗戶刻着方格圖案,年少的項籍踮起腳尖,便能看到城東的山嶺,這時候,大父項燕的手總會撫過他頭頂,祖孫對視而笑。
那時候自己尚小,整日與兄弟們舞動木劍為樂,叔伯們濟濟一堂,籌辦大父的六十壽宴,庭院内,舞女羅列登場,樂師安放好編鐘,設置好大鼓,把新作的樂歌演奏。
唱罷《涉江》再唱《采菱》,更有《陽阿》一曲歌揚……
家人們高高興興快樂已極,一起賦詩表達共同的心意,酣飲香醇美酒盡情歡笑。
可這一切繁華盛景,其樂融融,都被秦人毀掉了。
祖父戰死沙場,屍身為秦人所戮。
忽然間,國亡了,家也沒了!
項籍怎能不恨,怎能不日夜想着複仇?
怒氣在胸,項籍怒吼咆哮,本有些緩慢哀情的楚賦,竟帶上了一份雄壯!
“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何為四方些?”
項籍仿佛看到,在自己高聲所唱招魂聲中,大父項燕,他的父親,氏族的好兒郎們,還有在戰場上壯烈犧牲後,卻被秦人砍了首級的十數萬将士!
他們的亡魂正源源不斷往壽春而來,旌旗十萬,欲斬秦寇!
最先是項籍,而後是五千楚人中,不斷有人跟随少将軍,重複那些略顯拗口的話……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
但再拗口,也是熟悉的楚言,比陌生的關中雅言好親切。
楚不止是一個國名,還是一種獨特的地域文化,是不是楚人,一張口便知,秦人笑他們鳥語鸠舌,但哪怕是鄉間氓隸苦悶時唱的《下裡》《巴人》,也能喊出一股不服周的豪情來!
相較于貴族們的亡國亡家之恥,想奪回失去的一切,對普通人而言,“不想被異口音的外國人統治”“不想服繁重徭役限制”更占主流。
但這不妨礙他們在少将軍高潮時,一起激動,一起呐喊!
英布驚訝地看着周圍發生的一切。
範增白胡子下,卻露出了笑。
他想讓蔡賜招的,隻是項燕等戰死之人的亡魂麼?
不,要招的,還有心懷故國,懷沙沉江的屈原之魂。
有被欺騙,遭劫盟,孤身囚禁在秦國,最後歸鄉不得,恥辱死去的楚懷王之魂。
有屈匄、逢侯醜,那些百年來,在丹陽之戰、鄢郢之戰喪命的楚将楚卒之魂,那數十萬在秦寇兵鋒之下,洪水之中,無辜慘死的楚國百姓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