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邑内人心惶惶,本地蠻夷君長早跑光了,僅餘關中來的三名長吏,帶着百餘縣卒堅守崗位。
縣尉名叫“敬”,他剛從城外回來:
“縣君,都鄉、啟陵、貳春這三個鄉也完全斷了聯系,恐已為叛軍所得,縣君,吾等隻剩下這一個小邑了。”
“叛軍有多少人?”
縣令名叫“拔”,在本縣任職十年,一直盡職盡責,沒想到卻遇上這等事。
“至少兩千……”縣尉有些絕望,這人數,是縣城人口的兩倍。
“看來遷陵是守不住了。”
縣丞卻在一旁小聲道:“我聽說此次兵亂,是武忠侯揚言始皇帝為奸臣逆子所弑,打的是靖難旗号,并非叛亂……”
言下之意,他們順應大勢,開城投降也并無不可,反正荊州已盡數陷落,洞庭郡也隻剩下區區遷陵小縣,豈能螳臂當車?
“律令上下有序,我隻認郡府和鹹陽的文書,不管武忠侯有何理由,他隻是南征軍的統帥,不尊鹹陽之令,私自舉兵,占郡奪邑,自立門戶,這不是叛亂是什麼?”
但縣令拔卻是個認死理的人,盡管沒有信心抵抗叛軍,但還是要盡最後的職責,他咬牙道:“将文書都拿出來,趕在叛軍入城前,統統燒了!”
……
因為地處偏僻,遷陵縣沒趕上鹹陽和江陵的風潮,至今仍沿用故舊的竹簡,縣中大多數人不知紙為何物。
大捆大捆的竹簡從官署中被搬出來,全是遷陵縣保存多年的珍貴檔案,有數十萬枚之多,塞滿了好幾間屋子,紀年從秦王政二十五年至始皇帝三十七年,記事詳細到月、日,連續不斷。
而其内容,更是包羅萬象,涉及到戶口登記、土地開墾、田租賦稅、勞役徭役、倉儲錢糧、兵甲物資、道路津渡、郵驿管理、奴隸買賣、司法文書、刑徒管理、祭祀先農和相關政令文書。
衆人聚集在縣寺背後,柴堆燃燒的火光映出他們的不安的神情,看着每一卷簡牍被扔到火裡焚毀,縣令拔臉上都會抽搐一下。
每個字,每一簡,都是過去十年的點點滴滴,都是秦吏們認真的心血之作。
但沒辦法,銷毀文書,這是身為秦吏最後的職責,源于統一前。
那時候,邊郡邊縣的官吏,都會被禦史府反複叮囑,萬一所守城邑被敵國所迫,簡牍文書,決不能落到敵國手中!
它們就像是一個地區的大數據,事無巨細皆有記錄,是官府施政的基礎,毀掉它們,就相當于毀掉了統治的基石,除非花費數年甚至十年時間,重新勘測田畝,統計戶籍,否則,就隻能維持粗放的統治。
這些簡牍文書,便是秦國能一統天下的秘密……
但簡牍實在太多了,積累了十多年的檔案啊,直到叛軍兵臨城下,仍有許多未曾燒完。
縣令拔看了看身後的那口枯井:“将未燒完的,都扔下去罷。”
衆人隻好把未及燒毀的簡牍匆匆投入官署外那口幽深的井中,整個過程無人吭聲,隻有城外叛軍的大聲叫嚣,不遠處的酉水低聲嗚咽,為遷陵即将迎來的命運而歎息。
井口恢複了平靜,縣令一聲令下,土石也被投了下去,最終将井口填得嚴嚴實實……
做完這件事後,縣令拔這才籲了口氣,掃視左右,仍留着的人更少了,那個意欲投敵的縣丞,也早就不知所蹤,縣尉敬亦不在了,口裡說着要去組織衆人禦敵,可誰知道呢?也許是跑去開城門投降了罷?
其實縱使不開,牆高不過丈餘,敵衆也能輕易破城而入。
“散了吧。”
縣令拔無力地說道。
“縣君!”郵人、啬夫、仆役都跪倒在地,迷茫而不知所措。
拔下令道:“一會,汝等便出去投了叛軍罷,就說一切都是我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