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親衛匆匆出來,在甘棠身邊附耳道:“通武侯醒了!要見長史!”
“還請蘇将軍稍待。”甘棠連忙入内,卻見形銷骨立的王贲已經要靠人撐着,才能坐在榻上,頓時眼睛發酸,上前頓首道:“太尉!”
王贲擺擺手,最先問的還是公事。
“這半日……咳……可有緊要的軍務?”
甘棠道:“并無,隻是蘇角從颍川回來了,欲禀報楚軍動向,可否要讓他來見?”
王贲卻搖了搖頭,擡頭深吸口氣。
“商君說過。”
“凡戰法。”
“必本于政勝!”
“若國政上一敗塗地,前線再努力作戰,縱百戰百勝,也會像魏無忌、李牧、項燕一般……”
“到頭來一場空,沒用!”
他捏拳一捶床榻:“黑夫素來擅長趁火打劫,馮氏、公子高一案,已被叛軍利用。眼下三軍人心惶惶,再無鬥心,事情已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刻,王贲,有一件事,必須得做!”
“甘棠,備筆墨,我要上奏鹹陽宮!”
等甘棠鋪開紙張後,王贲喝了口水,緩了半晌,這才慢慢口述道:
“臣王贲敢再拜言。”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王贲瞪着眼頓了半晌,才指着甘棠:“韓非那句說奸臣的話,我不記得了,你寫上去。”
甘棠之聰慧不亞其父甘羅,立刻反應過來了:“是《奸劫弑臣》篇裡的?”
王贲颔首:“對!”
甘棠于是邊寫邊念:“韓子言,凡奸臣,皆欲順人主之心以取親幸之勢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從而譽之;主有所憎,臣因而毀之……故主必蔽于上,而臣必重于下矣,此之謂擅主之臣!”
寫到這,他已明白王贲心思,激動地說道:“通武侯,接着下這樣寫,何如?”
甘棠嘴裡念着,下筆如飛:“以齊桓公之賢,亦有易牙、開方、豎刁為佞,順應上義,蒸子奉食,以謀得桓公之信,内擅政事,阻隔上下,外害忠良,禍亂綱紀。”
“郎中令趙高,本諸趙遺種,幸先帝仁德,擢為信臣。然其不思報國,反無識于理,貪欲無厭,求利不止,列勢次主,求欲無窮,谄媚上意,竟得重用,此天下所明知也。”
“高,今之易牙也!今高更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隔絕中外,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田常為齊相也。進讒害馮氏、公子高,親者痛,仇者快,則如吳太宰嚭之通越也!”
“臣聞之,臣疑其君,無不危國;妾疑其夫,無不危家。陛下年少,誤誅之事,皆佞臣趙高之罪。天下洶洶,三軍不甯,謠言四起,皆以高故。獨急斬高以謝百姓,人心乃可安也,大秦社稷,方可保也。”
“善,大善,你所寫的,正是我想說的。”
王贲感慨地望着年輕的甘棠,仿佛看到了其父甘羅的英姿,若那天才少年未曾早逝,定也已成了大秦的中流砥柱,或許自己,就不必這樣孤身擎天了。
“夠了。”
他伸出手,溫和地說道:“這最後一句,當由老夫親自來寫!”
甘棠垂首,雙手将筆奉上,眼淚一滴滴落在地上。
王贲以左手扶着右手,顫顫巍巍,卻又無比用力地,在上面劃下四字:
歪歪扭扭,好似他的殘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