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雍是黑夫親衛出身,但對這位同齡軍法官卻十分尊敬,介紹道:“此乃安陸喜君之子,恢!”
喜的弟弟叫産,兒子有二,長子獲,次子恢。
獲生于秦王政十一年十一月,喜去鄢縣做獄吏時。幾年前,喜因向秦始皇上疏惹怒皇帝,被發配玉門關,獲追随去西域照料父親了。
而次子恢,生于秦王政十八年正月,喜北上從軍攻趙時(此皆見雲夢秦簡《編年紀》)。喜流放時恢年紀尚輕,留在南郡學室,黑夫起兵後,他毅然抱着律令,筆夾在耳朵後面,投軍加入。
此子年輕氣盛,有其父之風,一貫說話直接,執法無情,得罪了不少人,但有黑夫庇護,從軍一年多來,職位越做越高。
眼下,批判完秦昭王言行不一後,恢又開始批判秦始皇了。
“始皇帝亦然,他赦免趙高死罪時,怎不記得自己要做守法之君?依我看,秦之諸君,嘴上要遵紀守法,實則是隻許自己放火,不準他人點燈,百姓官吏務必守法,動辄嚴刑伺候,君王皇帝卻帶頭亂法,反正無人追究,一旦有下臣上谏,也會落得遠徙流放的下場。”
對父親的遭遇,恢是有怨氣的,父親那篇上書,黑夫曾人暗暗抄錄原文帶回南郡,交予恢,所以恢記得父親喜在裡面秉承的态度:
“君主作為法政的源頭,就像測量時刻的标杆,吏民,就像這标杆的影子,标杆正直,那麼影子也正直,标杆若歪,影子也歪了!”
他認為,天下之事敗壞,正是源于标杆的歪斜,幸好有武忠侯毅然起兵,撥亂反正!
一通批駁後,恢又指着上林苑道:
“譬如這廣袤苑囿,無數宮室,終日馳騁獵苑,不光君王耗費精力,還要消耗庫府錢财,對天下百姓沒有任何好處,不過是讓天子一人獨樂罷了,要我說,往後就該将上林開放,使百姓來自行耕作!不出十年,便能得一萬戶富縣!”
李于搖頭:“如此一來,獵苑豈不是全沒了,天子威儀何在?誰又能做到無私無欲?”
恢道:“武忠侯便沒有私欲,一心為公!”
李于才不相信,他笃定,等進了鹹陽,得了富貴後,黑夫的狐狸尾巴就要露出來了。
“其驕奢,其暴虐,其貪戀權勢,說不定更勝于始皇帝。”
一行人在宜春苑休憩一夜,在行宮外紮營,不得擅入,軍漢們隻能遠遠看着如花似玉的宮女流口水。
“光這宜春苑的宮女,就有數百,每夜一人,也得一年,始皇帝果然是與凡人不同,真厲害!”
“汝等不聽那李于說了麼,阿房宮的宮女,十倍于此,皇帝得臨幸十年才輪得完啊!”
衆士卒最後紛紛點頭,達成了一緻:
“難怪始皇帝累死了!”
然後便是豔羨不已:“累死也值啊!”
不過因恢嚴格約束,衆人也未敢冒犯,按捺下他們心裡癢癢的,除了軍法外,還有黑夫在藍田承諾大家的一句話:
“待到打下鹹陽城,北伐成了功,單身的士卒,一人一個小宮女!”
……
同一天,黑夫尚不知望夷之變,胡亥之亡,已率大軍至灞上(西安灞橋區)。
黑夫記得,十多年前自己從藍田至灞上,是連綿不斷,雞犬相聞的數十個富庶裡闾,可現如今,經過一場内戰後,卻顯得有些凋敝——男丁悉數征發入伍,老弱婦孺躲在屋舍裡不敢出來,他們尚不知楚人已入關的消息,對這支來自南方的軍隊依然心存疑慮。
未變的,則是灞橋之景,此橋長達百步,橋頭有高聳的華表,橋上每個石墩都雕刻着各種瑞獸,遙望對岸,則見築堤五裡,栽柳萬株,好不壯觀。
站在這兒,東可遙遙望見四十裡外的骊山,西北過了轵道,隔着渭水,則是八十裡開外的鹹陽城。
黑夫本欲直赴鹹陽,但在灞橋,卻為一人所攔。
攔他的是灞上鄉啬夫,一個三十出頭的小吏,在黑夫征當地鄉寺歇腳,喚官吏來拜見時,拱手作揖道:“武忠侯欲直赴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