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濁的空氣,陰冷的溫度,牢房厚重的木門外傳來腳步聲,最終停留在了外面。
蒙恬明白,自己這場漫長的拘謹,總算要到盡頭了。
随着門栓轉動,雲陽獄牢門“咯”地一聲,猛然打開。
蒙恬背靠潮濕的牆壁,他企圖站起來,但昔日強健的腿腳,卻因長期躺卧在稻草上而麻木,又為風濕所累,酸痛無比。他隻得彎下腰去,揉搓筋骨,整理儀容。
威名赫赫的蒙将軍,不能蹒跚着上刑場,他要在匕首刺來時依然保持威嚴肅穆。
來者隐隐約約有五人,都點着火把,火光照向臉龐,蒙恬舉手遮擋,等适應這光明後,才看清他們的模樣:俱是全副武裝的兵卒,臂上纏着代表“義軍”的紅色或白色布條,身着精甲,佩劍整齊挂在腰間,個個沉默得像一塊石頭。
而為首的人,是個瘦巴巴的軍吏,尖嘴猴腮。
“如我所料。”
蒙恬猜到了他們的身份,露出了一絲慘笑。
“先前外邊有獄吏來賀,說武忠侯已破武關,入鹹陽,我兄弟二人不日将獲釋。吾弟蒙毅也憧憬說,如此一來,便可共迎公子扶蘇歸朝為皇帝……”
“但我卻說,不然,黑夫取鹹陽之日,恐怕亦是我兄弟殒命之時。”
“現在看來,我猜對了。”
“蒙将軍是聰明人,兩年前的鹹陽之變,我亦在焉,多虧了蒙将軍放開城防一角,季嬰與武忠侯妻、子方能安然離開。”
季嬰向蒙恬拱手:“但我們安陸有句俗諺,愚昧人行愚妄事,行了又行,就如狗轉過來吃它所吐的。蒙将軍兄弟當年既已放棄過公子扶蘇一次,寄希望于胡亥、趙高之赦,又豈能指望,武忠侯與南方士卒流血流汗,克複關中後,還能坐享其成呢?”
蒙恬笑道:“說這麼多,黑夫還是在怕我。”
季嬰道:“蒙氏世代為将,名望顯赫,将軍如同籠中之虎,一旦獲釋,誰會不怕呢?”
“天無二日,家無二主,軍中,也不能有兩名同等威望的主帥。”
“上郡兵降者衆矣,彼輩多為蒙将軍舊部,蒙将軍一聲令下,其勢足以倍畔,他日君侯東掃六國,君兄弟二人若在,便是隐患!”
“關中,不能再有隐患!故吾等特來送蒙将軍上路!”
蒙恬嗤笑:“托詞,難道黑夫不是怕蒙氏忠于大秦,忠于社稷,成了他謀權篡位路上的阻礙?”
季嬰提醒他:“将軍本末倒置了,無君侯,則秦已亡,無君侯,則社稷已毀。”
“蒙将軍本有機會做同樣的事,但卻放棄了,便徹底失去了機會,要後悔,便後悔當日抉擇罷!”
季嬰低身,将一瓶鸩酒放在蒙恬面前:“但将相不辱,君弟已自盡,請将軍勿要讓吾等為難,也勿要憂心身後事,蒙氏宗族,皆得妥善安置。”
“吾弟,是為兄連累了你……”
蒙恬歎了口氣,挪動久拘而患了風濕的身體,撿起那瓶鸩酒,他知道,就算自己不飲毒藥,接下來還會有匕首、繩索。
金戈鐵馬半生,卻不想竟要死于這種污穢狹窄之地。
孰視此陶瓶良久後,蒙恬方長唏噓道:“恬罪固當死矣。起臨洮屬之遼東,城塹萬馀裡,此其中不能無絕地脈哉?此乃恬之罪也……”
言罷,将鸩酒一飲而盡,複又回到稻草上坐下,等待死亡降臨,在季嬰長作揖要離開時,卻又睜開眼,問了一句話。
“若扶蘇尚在,黑夫也會如此振振有詞,打着為天下安穩的名義,殺了他麼?”
……
“行了,不必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