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不必擦了。”
衣不如舊,黑夫習慣穿舊衣服,但他最喜歡的一件内裳,衣襟袖口上卻不知何時,沾了一塊醒目的油漬,怎麼也擦不掉。
負責照顧他起居的兩名勤務兵焦頭爛額,唯唯諾諾,黑夫卻并不在意,也不換新衣,套上外裳便要出門,還笑着安慰二人道:
“無事。”
“往後的污垢,隻會更多。”
縱然遮掩,但騙得了别人,能騙過自己的良心麼?
“知其白,守其黑……”黑夫搖了搖頭,抛去雜念,走出門廊。
今天是七月六日,天氣晴朗,鹹陽也恢複了往常的安穩,北伐軍證明了他們尚有秩序,少有禍害百姓之事,而在昨日武忠侯懷抱孩童入城那一幕被宣揚開後,鹹陽人也漸漸放下警惕,一些裡闾三老持牛羊酒食獻飨軍士,黑夫卻又讓不受,曰:“倉粟多,非乏,不欲費人。”鹹陽人又益喜,總算安下心來。
更讓他們安心的是,據傳一度為趙高所逼,出奔廢丘的老丞相李斯,也将于今日被武忠侯迎回鹹陽。
李斯數十年為政的履曆,讓他不論在民間還是朝堂,都能起到鎮山磐石的作用,隻是在軍隊裡,話語權寥寥。
安車停在黑夫府邸前,黑夫笑着迎上去,與昔日故人行晚輩之禮。
“老丞相尚安,我便放心了,黑夫與鹹陽百姓皆翹首西盼,等着老丞相回來主持大局啊……”
李斯比幾年前更老邁了,早不複當年權臣之威,姿态放得很低,被黑夫攙扶着顫顫巍巍地下車後,連忙後退一步,拱手道:
“老朽垂垂老矣,命無多日,竟不能制趙高,也無法阻止僞帝倒行逆施,真是慚愧,倒是武忠侯戡亂保民,才是真正的社稷之臣啊……”
“老丞相為我通報僞軍布防,又與禦史大夫等高舉義旗,在廢丘吸引趙高黨羽,我方能擊破藍田入于鹹陽,亦有大功于國矣。”
黑夫更不複曾經章台宮前小卒子的卑微,與李斯攜手登堂,二人相對而坐後,卻忽然歎息道:
“我本欲使人将雲陽獄中的蒙恬将軍迎回,三人一同商議立君、驅敵之事,隻可惜士卒去遲一步,蒙氏兄弟竟已為趙高鸩殺!”
“蒙恬、蒙毅遇害了?”
李斯面露愕然,心中卻不驚訝,反道:“趙高與蒙毅有仇怨,早欲殺之,但礙于蒙氏名望顯赫,又尋不到罪證,一直未能得逞,如今果然乘着形勢混亂派人暗殺,隻可惜了蒙氏,積功信于秦三世啊……”
一邊說,一邊觀察黑夫情緒,但那張黑臉實在看不出喜怒哀樂。
“我已妥善收其屍身,讓人釋放被拘押在各地的蒙氏宗族。”
黑夫直起身子道:
“如今情勢危急,胡虜肆虐邊塞,楚人攻陷西河,更有奸佞殘餘負隅頑抗,在立社稷之主前,大秦急需一項非常之制,讓政令暢通無阻,以應對内外交困的局面!”
李斯颔首,認同黑夫的看法:“必先攘外敵,方能決内事,武忠侯欲如何施政?”
“眼下的情勢,卻與六百年前頗為相似。”
黑夫起身,抛出了自己的魚餌:
“昔日周厲王暴虐,國人擊之,襲厲王,厲王出奔于彘,于是社稷無主,王位空懸。”
“之後十四年,召伯虎、周定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二相互為補益,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遺風,諸侯乃複宗周。”
他轉過身,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李斯:“眼下軍情如火,為使政令名正言順,何不效昔日周召共和之事,君為周公,主政,我為召公,主軍,你我共扶大秦社稷,何如?”
“周召共和……”李斯琢磨着黑夫的話語,心裡想到的,卻是蒙氏兄弟的死訊……
“蒙氏兄弟可能是趙高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