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見慣了刀兵血流,甚至能面對露出白骨的袍澤面不改色,但這一刻,楊喜幾欲作嘔。
據逃到附近山中的商顔人說,在六國群盜抵達前,鄉啬夫盡自己所能,撤出了大多數黔首,老啬夫自己,則披上未穿多年的甲,持戈守在橋頭,擋住了群盜的前鋒,最終力戰而亡,他和一衆鄉卒的頭顱被插在橋頭木樁。
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楊喜讓人将橋上的頭顱取下,妥善安葬,又推倒牆垣,填平了井。
至于本地的群羊,也早被饑腸辘辘的六國群盜分食殆盡,隻剩下一堆羊毛羊骨散落在他們的營地故壘中。
本地籍貫的騎長未能找到他的家人妻兒,也不知是逃了還是死了,伏在被烈火摧毀的家宅前久久不起,楊喜過去拍了拍他。
“吾等必将群盜驅逐!”
他們離開商顔,繼續向東疾馳,一路上所見許多裡闾燃起了大火,那是六國群盜撤退時所放。
一些逃入山林河澤的本地黔首已歸來,瘦骨嶙嶙的他們,隻能眼中含淚,無助地看着家園燃燒,廬舍化作火海。
有個瘦削的青年呆呆地看着這一幕,一咬牙一跺腳,單膝跪在路邊,請路過的秦軍騎從帶他走,他要追上群盜,為死難的家人報仇。
但被楊喜拒絕,叫青年等待武忠侯大軍,學着季嬰都尉的話道:“北伐軍需要每個能拿起矛,扛動盾的青壯。”
又向前十餘裡後,一片豐饒的農田出現在眼前,微風吹拂,麥浪陣陣。
一批與他們數量相當的車騎,也赫然出現在面前,他們正在劈砍一座小溝壑上的橋梁,放火焚毀道旁黃橙橙的粟麥,這是為了延緩秦軍大部隊的追擊速度,并毀掉西河的糧食。
“是六國群盜的斷後斥候!”
衆人眼前一亮,苦追多時,他們終于逮到了敵人的尾巴,敵軍大部隊,隻怕離此不遠了。
對面的六國群盜也發現了楊喜等人,立刻重新集中,開始列陣——立刻撤離才是明智選擇,但這半年來每戰必捷,楚軍有些飄了。
“抽刃!”
楊喜大聲命令五騎調頭,去向騎兵都尉彙報情況,自己則帶着剩餘人結陣。
他們亦無退卻的餘地,大軍有大軍的戰鬥,斥候也有斥候的交鋒。
半個月前,楊喜作為王離軍中的斥候騎長,曾遇到過一群北伐軍斥候,那時候,他卻毫無戰心,反而将降書包裹着石頭,重重扔了過去。
那時他的,失去了亮劍的勇氣。
記得剛投誠後,北伐軍的軍法官曾問過降卒們一句話。
“汝等從胡亥之召,與北伐軍為敵,可曾想過,自己為何而戰?”
當時,楊喜答不出來。
他的祖輩們,知道自己為何而戰:
為了響應君父号召,報西河百年之恥,為了使諸侯不再卑秦,這是老秦人的骨氣!
他的父親,也知道自己為何而戰:
為了始皇帝的夢想,為了軍功爵而戰!
而他們這代人,成長在一統後,卻連徭役田租都應付不過來,當服役再無利益可言,人們也漸漸失去了祖輩的戰心。
隻因為官府的征召令,和逃役的嚴苛懲罰,被迫離開家園,踏上戰場,軍吏天天喊着平叛立功,衆人卻毫無興緻,念着身後的家。
而現在呢?
為何一度喪失戰心,丢掉武器的他們,要重新拾起兵刃,站在這面旗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