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馬亂的,想來鹽工已散了罷?”
灌嬰并未在意,作為韓信大軍渡河後,沖在最前頭的一支部隊,他們隻是路過解池,真正的目的是截斷安邑通往蒲坂、龍門的大道,韓信想要以優勢兵力,将趙魏聯軍放在兩處的三萬大軍一口氣吃掉!
“此戰不在攻地,而在攻人!”
但騎兵們卻是想簡單了,當他們沿着解池,來到交通要道上的猗氏縣後,才發現,全解池的幾千鹽工,都集中在這,這群人常年勞作,皮膚曬得黝黑,如同雪地上的黑色工蟻,還拿着武器,不是斬木為兵揭竿為旗,而是武庫形制……
灌嬰還當他們是魏軍幫兇,但這群人見秦軍騎兵抵達卻很高興,也打出了秦旗。
灌嬰等依然謹慎,倒是對方立刻派人來通洽,是個身穿儒服,頭戴側注冠的老朽,一來就亮出了身份:羽翼營的遊士之首,郦食其。
“老朽一月前奉攝政之命渡河回到河東,聯絡河東豪傑,在此恭候多時了。”
郦食其指着身後數千鹽工,以及一位趨行而出,朝灌嬰等下拜頓首,口稱将軍的衣錦士人笑道:
“猗氏家主因群盜入寇,不得已結鹽工自守,今已殺了張耳派來監視的親信,願歸順夏公!”
……
“這不是猗氏做的第一次選擇。”
次日,當吃飽飯的灌嬰一行騎兵絕塵而去,去攻略下一處縣邑後,猗平站在城牆上如此感慨。
他的先祖是春秋末期人,名為猗頓。猗頓本是魯國人,他在生計艱難時,聽到陶朱公範蠡棄官經商很快緻富的消息,于是“往而問術”。範蠡告訴他“子欲速富,當畜五牸(zì,母畜)”。
于是猗頓千裡迢迢去到西河,大畜牛羊,後來到河東做起珠寶生意,最後在完成原始積累後,與當時正冉冉升起的晉卿魏氏做了一筆大交易——猗頓每年上交一筆巨款,承包了解池的一角,得到開采食鹽之權。
猗氏沒有向沒有經濟頭腦的卿大夫官僚一樣,吹着三月南風,隻管等鹽自己析出,他讓人挖掘溝渠,改善了,将水深處的鹵水引到淺平的地方,加速析出,每年所獲鹽巴倍增,然後依靠多年經商積累的貿易網,将鹽巴賣到秦國、趙氏、韓氏、成周甚至是楚國去。
于是十年之間,猗氏成為與陶朱公齊名的巨富,他的後人也在此紮了根,世世代代掌握着天下鹽貿易大頭,連在鹽池附近因鹽巴貿易而興盛起來的縣城,都以他們家族的命名。
十代人過去了,這種承包制在七十年前,秦國最終占領安邑後,走到了終點,盡管猗氏已提前幾十年跟秦打好關系,甚至還投資在秦獻公歸國一事上出過力,但秦國已行商鞅之法,絕不會允許鹽産業脫離官府控制,鹽池很快被收歸國有,由官府派鹽官來擔任。
但空降的官僚果然還是辦不好事,鹽池改制最初那幾年産量極低,最後河東郡官府不得不采取折衷的方式:由猗氏世代繼任鹽官,可以說,這個家族,才是本地背後的統治者……
始皇帝死後,動蕩再度襲來,趙成開關隘津梁,六國軍隊浩浩蕩蕩開進來。
作為這一代的家主,猗平果斷采取了自保策略,他将本地秦吏盡數送走,又發動與猗氏有十代人交情的各行各業,發武庫兵器,将鹽工武裝起來,這顆硬骨頭讓一心來搶掠狗大戶的六國前鋒磕了牙。
最終在郦食其這謀士勸說下,張耳答應讓猗平做本地縣大夫。
猗平很清楚,這局勢不可能維持太久,秦軍遲早是會回來的……他先前不将事做絕,甚至出力保護當地秦吏,正是基于這看法,猗平一直在尋找下一個改換陣營的機會,恰與郦食其不謀而合……
“郦先生,夏公是個怎樣的人?”
郦食其也要走了,前往下一個遊說地點,猗平如此問道:“我聽聞夏公在膠東為郡守時,曾大興商賈,使齊地十三商賈各經營其業,官府組織商社管轄收稅,數年已降,十三家皆富,又反過來保護膠東不為群盜所侵。”
猗平對黑夫聞名已久,既然河東的未來将由夏公決定,那自家往後的命運,也又來到一個岔路口……
所以這位夏公的政策,究竟是偏商鞅,還是偏管仲,這點很重要。
郦食其捋着胡須道:“夏公啊,是個做大事的枭雄。”
“何以見得?”
“外人常說他不似秦始皇帝,心胸寬廣,不專依法術,而博采衆長,甚至能給儒士實權,看來是欲行聖人之政,但與之詳談後,才發覺,他是那種明察秋毫,執一以為天下牧的聖人,喜歡因時制宜,先前在膠東,隻是作為郡守,而現在作為攝政,所作所為,必将大有不同……”
黑夫拒絕封建,讓郦食其有些失望,但他依舊在奔走——儒生的理想可以放在一邊,但高陽酒徒縱橫睥睨,名動天下的理想,還得去實現。
“我隻是商賈之後,不似郦先生,放眼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