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第8頁)

  作為新楚國的三闾大夫,對這首屈原在楚國東遷時所作的《哀郢》,昭騷自是背得滾瓜爛熟,但這卻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江夏”。

  作為楚國最古老的貴族,他們昭、景、屈三家在複興楚國的戰争裡,沒能搶到頭籌,投資的另一位“楚王”景駒被項籍給殺了,這也導緻三家未能在新朝廷裡占據要職,昔日被秦朝奪走的封地也沒要回來,反而被項籍與其麾下功臣故舊分了,三家之中,官做最高的僅剩下一個昭騷,還隻是沒有實權的三闾大夫。

  此番随項籍西征,昭騷是帶着政治目的來此的,早在東遷後,楚國内部懷抱複國夢想的貴族,便一直笃信一件事,那就是三楚大地的人,他們長期受到秦吏的壓迫,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隻要楚軍入境,自然是人心所向,不獨箪食壺漿,更當以芳草花門于界首迎接也。

  也就是說,隻要出兵,衡山、南郡的同胞肯定會充當帶路黨,還會在邊界用香花芳草搭起彩門迎接,感慨:“終于打回來了,西楚父老盼王師久矣……”

  後來楚國雖亡,但這種想法依然伴随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預言,在楚地留存,在項籍反秦後,楚國各地剩下的大小領主紛紛舉兵響應,東楚一朝異幟,各地楚人殺秦吏而叛者數不勝數。

  在見識到“大楚興”這旗号的力量後,一些人,再度将目光投向衡山、南郡,随着黑夫與楚國正式開戰,有人悲觀也有人樂觀,“一統楚國”的想法越來越重。

  在項籍回到楚國,驅逐了江東滋擾之師後,楚國内部“打回西楚去”“收複郢都”的呼聲極高,淮南損失太重了,他們必須讓敵人也嘗嘗痛楚的滋味。

  而先前從衡山郡流竄到淮南的葛嬰等人投靠了楚國,他們說南郡、衡山徭役繁重,兩個郡都在支持黑夫滅秦,百姓早有怨望,楚國内部如蔡賜等人,遂想當然地覺得,西楚、南楚之地也會與兩淮一樣,楚軍一到,便能望風披靡。

  盡管項梁和亞父範增提出了異議,認為南郡、衡山的百姓長期生活在秦吏統治下,與東楚分隔近百年,早就不把自己當楚人,雙方談不上有什麼共同的感情,更何況那還是黑夫起家的地方,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子弟在北伐軍中,正期盼享受黑夫坐天下後回饋的利好,又怎會向往回到楚國懷抱呢?

  但這些話,卻并未被聽進去。

  上層的人想要一統三楚。

  下層的人是想去衡山、南郡劫掠,彌補損失。

  項籍則是想讓陷入被動的戰争,打開一條出路,攻其必救,同時引誘躲在對岸樓船後面的江東軍在江漢決戰!

  楚國已被包圍了,未來的戰争必将在東、南、西、北同時展開,楚國至少要先解除後顧之憂。

  他必須赢得一場戰争,才能為未來再度合縱抗黑赢得時間!

  三方一拍即合,戰争便輕率地發動了。

  可等三闾大夫昭騷終于來到屈原詩中的“江夏”時,才發現事實并非他想的那麼簡單。

  聞楚軍來,衡山郡各縣鄉絲毫沒有攜壺漿以迎的打算,而是奔逃者甚衆,如避賊寇——畢竟在官府宣揚下,項籍已成了殺人魔王的代名詞,更糟糕的是,其軍中還有早先在衡山郡犯下滔天罪孽,屠戮鄂城的葛嬰。

  而到了最富庶的江邊數縣,更是官府組織的有計劃撤離,燒毀城邑,搬空糧草,塞了井水,百姓在船隊保護下,去江對岸避難,隻将一片焦土留給項籍……

  于是,昔日哀郢之場景,再度重現,衡山郡北部的數萬人扶老攜幼,渡江避難,隻是這回讓衆人畏懼躲避的,卻是打着“收複舊都”旗号殺回來的楚軍……

  南郡、江東援軍沒有傻乎乎地來與他決戰,憋了一口氣的項籍撲了個空,本打算以邾縣為基地過冬,但在大火之後,整個城市已化作一片廢墟,一半的裡闾徹底毀滅,楚軍一粒糧食都沒能得到。

  于是他們便将目光投向那些邾縣周邊,或因固執,或心存僥幸,未撤離的民衆。

  軍隊被派到鄉下搜糧,不舍得抛棄祖墳産業的豪長氏族,成為楚軍搶劫的對象,糧倉住宅都被洗劫一空,維持軍紀越加困難,到處都是為非作歹的楚軍,但軍官卻對此視而不見,皆言:

  “這是士卒應得的。”

  激發士氣的方式有多種,或站前犒賞酒肉,或臨陣因功授賞爵土地,還有一種,則在過去一年多裡,被楚軍采用。

  那就是屠戮和搶劫,屠戮能激發軍隊的士氣,攻下城池之後進行燒殺搶掠,這種方法可以大舉提升士氣,釋放出長期征戰壓抑的内心,還可獲得大量财帛,算是對缺乏功賞的補充,尤其是西河之屠,被灌輸了仇恨的楚軍隻覺得自己在做複仇的正義之行。

  但過去,楚軍隻屠過魏人的城池,秦人的土地,此番入衡山,卻是第一次,将屠刀對準了同樣說着荊楚方言的“同胞”。

  未能得到衡山人“攜壺漿以迎”的楚将們,遂振振有詞:

  “彼輩早已不是驕傲的楚國鳳凰了,而是被秦吏關在籠中的家禽,一群飛不了的雞!”

  “數月前,越兵亦在淮南燒殺搶掠,奪走了淮南人口中最後一點糧食,吾等不過是報複回去罷了!”

  每個士兵都是套着繩圈的狼狗,隻是北伐軍繩圈緊,而楚兵近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