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白、任的斂财之術,而蘇氏則是另一種手段,在百姓困難時給予借貸,洛陽人稱之為赍貸子錢,本錢為母,利息為子。到了次年,百姓還不上錢,蘇氏依然和顔悅色,允許彼輩再借,以田宅作為抵達。到了第三年,利息愈多,百姓無計可施時,蘇氏這才抛出債券,收了彼輩的土地。”
“如此反複兼并,至秦滅周前,已占據了東西周大量田土。”
“而一旦這些商賈勢大後,更不得了,财力上可與王者埒富,比如蘇、白,若說周天子是東西周公的傀儡,而東西周公在财力上,則是蘇白的傀儡!所以周王才會被逼到債台上,顔面掃地,不得不答應讓蘇白為卿,分庭與之抗禮。”
“這些巨賈有了權勢财帛,便漸漸奢靡起來,有田池射獵之樂,拟之人君,購入大量奴婢田奴,謀取鹽池鐵山,而官府的賦稅,便越來越少,說彼輩是‘素封’,絕不為過……”
很顯然,張蒼是看這些大商賈不太順眼的。
“這是少府的看法?”
黑夫看向另一人。
“治粟内史以為呢?”
作為黑夫手下經濟領域的左右手,蕭何比年長,比張蒼瘦,還比張蒼低調,一直埋頭在農事和修複被戰亂損壞的溝渠水利上,在朝中議政時,他永遠先聽後說,從不與任何人有劇烈的觀點相悖,此刻便不緊不慢地說道:
“下吏麾下有不少農家士人為吏,此外,便收集了他們的議論,以及關東豐沛小民對商賈的看法。”
“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砍伐薪柴,修治官府,服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季之間沒有時間休息;還有私人的送往迎來,吊死問疾,撫養孤老幼兒,開銷都全靠這百石粟米。”
“對每家農戶而言,田租還好說,在收口賦時,偶爾可以用帛代替,大多數時候,必須繳納錢。于是隻好帶着糧食去集市出售,那時糧價必賤,隻好半價而賣,甚至都賣不出,便隻能以兩倍的利息去借貸,好應付口賦,免遭刑罰。”
“勤勞辛苦如此,卻也不能确保性命,倘使遭受到水旱災害,急政暴賦,賦斂不時,戰亂,官府的朝令夕改,那就隻能靠賣田宅、鬻子孫來求活。”
“可商賈呢?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帶着他們積累的奇赢之物,日遊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梁肉;無農夫之苦,而有仟佰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勢力超過官吏,千裡遊遨,冠蓋相望,乘着好車駕着肥馬,穿着絲綢披着白缯。這就是過去百年間,商賈之所以兼農人,農人所以流亡的常态……”
“這是農家與大多數小農的看法,未免失于偏激,但大多數皆是實情。”
總之一句話,資本家的良心,信不得!
所以農家裡原教旨主義的那一批人,才極力主張,要将商賈統統幹掉,讓世界恢複到上古自食其力的時期。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但關東六國商業繁盛的背後,問題着實不少,一部分人是先富起來了,集市也熱鬧了,奢侈品極受歡迎,但許多農民仍掙紮在貧困線上,六國本身,也沒有因此而富強……
至于一些人覺得“隻要發展商業就能出現”的資本主義萌芽?更連影子都見不到!
巨賈們但凡有積蓄,除了購買奢侈品以炫耀富貴外,便一門心思兼并土地,土地越多安全感越大,此外便是如呂不韋般,搞政治投資,将金錢化為權勢,從而真正實現階級的飛躍……
說白了,你别看戰國的巨賈名義上是商人,可他們的思維,仍是農夫,仍是官本位那一套!
更有甚者,還有人為了利益,與異族勾結,銅鐵等禁品也偷偷運送出塞!黑夫已掌握了烏氏裸與匈奴暗通的證據,隻可惜這老賊奸猾,任黑夫熱情邀約,就是待在羌地不回來,這肥羊不太好宰。
“五蠹。”
張蒼接話道:“吾師兄韓非也覺得,商賈,尤其是巨賈,乃是邦國軀幹上的五蠹之一。”
翻譯過來就是國家蛀蟲……
“這也是商君之所以重農抑商的緣由。夫明王治國之政,使其商工遊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免從事本業的人少,而緻力于商賈末業的人多。”
秦人農夫的生活,比關東一般市民要苦,沒辦法,官府掌控力強啊。若讓他們發現,自己辛苦砍人頭換來的官爵,商賈花錢就能買到,自己辛苦一年的耕作,商賈半年就能掙到。
那誰他娘還願意為國耕戰?早就十萬人民九萬商了!
農民是綁定在土地上的,每年有固定的産出,其龐大的人群和穩定的居所,是國家征稅最方便的對象,糧食、布匹都是剛需。
而商賈則跑來跑去,又無實際生産,總是将左手買的右手倒賣,他們投機的逐利行為,甚至會引發物價的波動,對穩定十分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