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公搖搖頭:“當然,那時候,我也愚不可及,覺得入伍打仗,是為了士之榮光,為了大秦的開疆拓土。這是吾父教我的,我大父、曾祖又是如此教他的,我家祖祖輩輩,皆以耕戰為業。”
“但十四年時,桓齮卻打了敗仗,嗯,這件事史書裡也沒記,敗仗都不記的,但那一仗當真輸得不冤,因為對方是李牧……”
再不是順風順水的仗了,那是老軍吏第一次感到戰場的殘酷,他看到同袍一個個被趙人砍倒,而自己要面對沖鋒而來的趙騎。
而一直英勇無畏的桓将軍,也讓他們失望了。
“結果戰後,桓齮畏罪逃了。”
老軍吏吐了口唾沫:“他天天與吾等宣揚的銳士榮譽,都抛在身後了,忘得一幹二淨了!”
“好在吾等僥幸生還,先帝也未曾深究,又劃入王老将軍麾下。”
接下來,老軍吏的故事是衆人比較熟悉的,基本伴随着王翦的東征西讨。
十五年,他第三次出關,随王翦至邺,取狼孟。
十八年,大興兵攻趙,第四次出關,與王翦從上郡入太原,下井陉。十九年,奪取邯鄲,滅亡趙國。
但還沒等他複原回家歇息,二十年,随着荊轲刺秦,再度大征兵伐燕,老軍吏第五次出關,這仗一打就是兩年。
老軍吏擡起頭,歎息道:
“在北方苦寒之地憤懑難熬之時,我也做過軍法不允之事,搶奪彼輩東西,偷雞摸狗,殺牛宰羊,将财物放進袖中,征戰太久了,我不能什麼都不帶回家。”
楊喜努了努嘴,想要譴責,卻又默然了。
他想起來,父親帶回的戰利品裡,也有些關東百姓民間之物……
大概從那次戰争起,老軍吏感到了疲倦。
年複一年的征役,盡管也掙了一些爵位土地,但受的傷剛愈合一半,就又負上新傷,鞋履在無休止的行軍中逐漸解體,盡管能立刻換上新的,但腳闆底已結了又厚又硬的老繭。
那時候的他,已經完全脫去稚氣,成了個老兵油子了,一個燕人眼中的惡棍。
他聲音變得低沉,描述自己做過的罪惡:“我甚至參與掠走一個燕人女子,當着其丈夫之面,強暴了她,殺死了她,将夫妻二人埋在地裡,反正局勢一片紛亂,無人知曉。軍法官對這些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和六國群盜在西河做的事,有何區别?”楊喜忍不住了,開始質問起老軍吏。
“是啊,有何區别。”
老軍吏笑道:“汝等往後去了六國,便能拍着胸脯保證,能管住自己,管住麾下士卒?在軍中一年半載,見了女人還不下體梆硬,躍躍欲試的,不是宦者,就是聖人!”
“至于作惡,手中有劍,身處法外之地時,作惡比在秦地容易敗北,就如吃飯喝水般簡單!”
他不再理會楊喜,繼續道:“從那時起,我打仗便不再為了什麼狗屁榮譽,隻是履行職責,順便想獲得首功,讓自己升得高些,因為越高的爵位職務,就越不容易死……”
但接下來的事告訴他,哪怕是做了都尉,倒黴起來,也是會死的。
二十二年末,以李信易王翦為将,于是老軍吏第六次出關,又經曆了一場大潰敗,七都尉死,他那時候隻是個五百主,好歹帶着麾下兵卒順利撤回。
二十三年,秦王複召王翦,彊起之,使将擊荊,老軍吏也被強征入伍,第七次出關。
結果大家都知道,盡管這場仗又打了整整兩年,直到王翦定荊江南地,降越君,他才得以離開會稽,返回關中。
“那是我最後一次出關了,也是最難熬的一場仗,這次,我管好了下邊,沒侵辱一個楚女,卻管不住上邊。”
老軍吏指了指頭顱。
他累了,讓他撐住未曾崩潰的,隻有軍中的一些傳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