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人心思狐疑,怕我軍進入睢陽後,會大興舊案。”
就是怕秦人像還鄉團一樣,大肆打擊報複,重新推行苛律,将所有反抗過朝廷的宋人統統繩之以法,或者像楚軍一樣,在梁地搞血腥大屠殺。
“故必以梁宋之人先導,任其長吏,方可釋其猜疑,更能征辟當地子弟青壯為我所用。以你為郡尉,不隻是因為你戰功赫赫,又敏銳細心,也因為你是砀郡人……”
在這年頭,鄉黨關系是很重要的,同鄉可以指同裡,也可以指同縣、同郡,依靠籍貫、方言相互認同抱團。全天下包括十四個大的方言區,而其中魏地方言,又分宋、衛、梁等幾種,同鄉是文化認同和情感歸屬的對象。
空降一個不了解當地的秦人、南郡人過去,倒不如起用軍中那些來自中原各地的将尉士人。
比如郦食其,就以說降之功,被黑夫任命為砀郡守,不過實權在砀郡丞手裡。
而作為睢陽人,近來立下赫赫戰功的灌嬰,當然就成了砀郡尉的不二人選。
對睢陽,黑夫是有自己的戰略訴求的,這兒過去叫商丘,是宋國首都,戰國齊滅宋,這一帶又為魏所得,建立了大宋郡,秦滅魏後,又置砀郡,因為大梁殘壞,故以睢陽為首府。
睢陽襟帶河濟,屏蔽淮徐,控制着睢水,沿水東下便能進入楚國腹地,舟車之所會,自古争在中原,未有不以睢陽為腰膂之地者。
故此地是黑夫實現對楚包圍,極其重要的一路。
說完公家的理由,黑夫又将灌嬰扶起,對他笑道:
“還有一個原因,人言,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你如今跻身兩千石,也該回故鄉去看看了!”
……
灌嬰自知任務艱巨,一刻不歇,立刻帶兵前往睢陽,他還得到了兩個幫手,都是兩個月前投降黑夫的砀郡人,一為陳留人郦商,一個是橫陽人傅寬,橫陽便在睢陽邊上,皆為都尉。
這支軍隊被黑夫叫做“砀郡軍”,共計兩萬餘人,由魏人帶路黨組成,加上灌嬰的車騎,于七月初進入睢陽。
睢陽人本來的确有點人心惶惶,畏懼秦人報複,但聽到進城的幾個秦吏,居然口吐宋魏方言,見來的人多是同鄉,不由心下大安。
按照鄉黨關系的理解,一個本地出身的官吏,大概率是不會殘害他祖宗墳墓所在的鄉裡,畢竟被鄉親幾代人一直唾罵的感覺可不好受。
進了睢陽,十多年前被征召為戍卒,去了塞北就沒回來過的灌嬰隻覺得,城裡幾乎什麼都沒變。
延續宋國時的舊制,睢陽之北門叫桐門,這裡地勢平坦,隻是沿着清澈水流的方向,從西北向東南微微傾斜。河道邊種植着桐樹,此時入秋,花兒早落。
而周邊田畝裡,本該是則是黃燦燦的五谷,此地少麥,以粟、豆、黍為主,間雜水稻,可不少土地都因戰争而荒廢,秦楚之間爆發了許多次小戰役,戰火摧毀了大片田地。
進了桐門,就是灌嬰家曾販缯的裡闾,他的親戚早就聽聞灌嬰歸來,被城内衆人推舉出來,聚在街上翹首相迎了。
曆史開了大玩笑,作為重農的周人後裔,成周民衆卻因為地狹人衆,隻能從事工商,作為商人後裔的睢陽人,生活态度卻較為保守,其俗猶有先王遺風,重厚多君子,好稼穑,雖無山川之饒,能惡衣食,緻其蓄藏。
所以在這兒,雖然也有工商居肆,但商賈的地位是不高的。
昔日灌嬰為販缯小販,将自家母親織的履、衣等物當街叫賣,因為沒錢租買屋肆攤位,隻能推着小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沒少被市吏放狗追趕。
如今再度歸來,灌嬰卻貴為一地郡尉,曾經攆過他的城管,如今卻跪在街側,一口一個“灌君”,那感覺不要太爽,衣錦還鄉的驕傲,在心中湧現,也對黑夫更加感激。
但讓灌嬰感到詫異的是,當年同一個裡闾的鄰居,竟十去四五。一問鄉黨,才得知多是死于秦、楚戰亂。
甚至于,一個當年腰間别劍,在大街上以任俠為事的故人,如今卻滿臉胡須,眼神疲倦地對灌嬰說道:“徭稅無常,兵馬往來頻繁,隻望睢陽能夠早安……”
如此看來,宋地的人,是真不想打仗了。
“人心思安啊。”
于是灌嬰少不得對衆人宣揚攝政的話:
“亂天下者項籍也,淩虐梁宋者楚國也!他們,便是那顆熒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