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第2頁)

  八月中,寬廣空曠的草場在離山下方延展開來,随着秋天到來,草葉幹枯泛黃,變成了一片青銅色,風起雲湧,長長的草葉擺動一如波浪。

  當然,這是秦楚兩軍在此決戰前的景象,一場二十多萬人的大會戰,徹底改變了這兒的容貌。

  現如今,從離山一直延伸到睢水邊,數十裡之内,青銅色的草原上盡是人馬屍骸,流淌而出的鮮血将草地染成了不詳的紅褐色,又被無數雙腳踩成了爛泥地。大群大群的烏鴉聞到氣味,在死者頭頂的天空上往複盤旋,這是為它們準備的盛宴。

  天上除了群鴉,還有濃煙,雙方為了赢得勝利,無所不用其極,一些在戰役中,被營火、煙矢波及的地方,燃起了大火,放眼望去周圍盡是焦黑的草炭,發光的餘燼自煙幕中升起,朝天空飄去,仿若千百隻新生的螢火蟲……

  當火焰終于熄滅,地面稍稍冷卻之後,時間已近傍晚,殘陽如血,濉水裡也盡是血淋淋的屍體。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用屈原這首賦來形容此戰,再恰當不過。

  黑夫穿戴着一身秦軍高級軍官的甲衣,胄上豎着長長的白羽,他下了戎車,徒步行走在這戰後草地上,足下皮鞮沾滿了泥土和鮮血。

  他身後則跟着持劍盾護衛的短兵,哪怕戰役已結束,依然警惕萬分,以及大批面露喜色的官吏将尉,他們是這場仗的幸存者,也是勝利者,依然在談論着持續了一整天的戰鬥,意猶未盡。

  但黑夫隻是皺着眉掃視四周,站在高高的離山頂,這是楚軍的大本營,此刻已盡數被毀,感受着嗆人的煙味和血腥味,甚至還有屎尿的味道。

  這就是戰場真實的氣味,跟浪漫史詩一點沾不上邊,當然,事後總會有文人墨客将這場仗加工成那般模樣。

  他轉過身,詢問亦步亦趨的叔孫通道:

  “記下來了麼?”

  叔孫通雖然膽大,可行走在屍山血海中,依然面色慘白,與染了墨的指尖正好呼應,他隻唯唯諾諾地說道:“記下來了。”

  “念。”

  叔孫通展開手裡木闆襯着的白帛,念道:“元年八月初十日,夏公與将尉兵共擊楚盜,與項籍決勝符離。夏公之兵可十五萬,章邯為本陣自當之,東門将軍居左,陳嬰将軍居右,夏公在後,吳廣在夏公後。灌嬰、周苛在左右翼。”

  “項籍之卒可六萬。章邯先與項籍合,不利,卻。陳嬰為楚英布所擊,亦卻,東門将軍破而入,殺項梁,楚盜不利,時曹參從東方至,與灌嬰、周苛襲楚之側,夏公自将兵複乘之,大敗楚于符離,籍獨以數千殘卒南遁……”

  還沒念完,黑夫就罵了起來:

  “你這儒生,平日裡的文章花團錦簇,引經據典,一到關系戎事,便忽然失了靈性,連基本的過程都寫得語焉不詳。”

  叔孫通隻好不斷認罪,又道:“衛靈公問陳于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臣亦然,軍旅之事,未及學也,記述不當,還望夏公治罪!”

  “那要你有何用?”黑夫白了叔孫通一眼,将他轟走。

  讓叔孫通這不識兵事的儒生來記錄戰争,還真不如軍法官雙眼看到,原模原樣記下的這半個月來的事:

  十面埋伏,這是黑夫的戰術,通過各路秦軍大縱深的戰略包抄,不斷壓縮楚軍的生存空間,讓他們腹背受敵,也無法效仿項燕當年對付李信的,以空間換取戰機,将楚軍逼迫在淮北地區,最終達到聚殲的目标。

  而項籍則是想以專對分,始終集中兵力,避免楚軍受過多損失,試圖尋找機會,利用各部偏師難以統籌的弱點,将黑夫的各路分兵各個擊破。

  還真讓他找到了機會,南方副将吳芮手下的越兵軍紀很差,容易沖動,見利則進,全然忘了半年多前曾被楚人打得大敗,他們越過徐縣劫掠淮北,結果被項籍消滅,殺三千人,越校華毋害戰死。

  在羽翼營臭皮匠們的提醒下,黑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八月初,他下令各路停止前進,唯獨讓都尉駱甲,帶着一支兩萬餘人的軍隊作冒進狀,配合泗水郡周苛,試圖進攻符離塞。

  這是黑夫的誘餌,但楚軍不能放任駱甲、周苛不管,一旦對方占領符離塞,泗水、膠東的軍隊便可由此南下,配合從陳、睢陽東進的黑夫主力,将楚軍團團包圍。

  于是項籍做出了響應,在符離狙擊駱甲、周苛,取得小捷,但等此戰告畢時,黑夫的大軍已迅速從睢陽、城父向睢水包抄,将項籍阻攔在了符離塞……

  從五月到八月,從梁地到淮北,經過長期的周旋後,雙方的決戰,終于在此地打響。

  此時黑夫擁兵十五萬,左右還有總數近十萬的幾路軍隊聞訊趕來,完全占據戰略優勢,可以選擇決戰或固守。面對楚軍背水一戰的姿态,他做出了明智的選擇:效仿當年的王翦,欲掘壕固守,消磨楚人的銳氣,同時等待援兵。

  越是拖下去,戰局就越是對秦軍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