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似乎聽人說起過:“是參加過始皇帝時滅趙、滅燕、滅楚等戰的那一位老司馬麼?”
“正是!”
楊喜沒想到黑夫居然知道酒公,說道:“司馬雖脾性不好,喜歡酒後妄言,常受懲處,但他熟悉關東道路,知曉敵軍戰法,三川之戰,芒砀山之戰,皆有建功。”
“此番與楚盜決戰,酒公更是親率兵卒,數卻楚軍,突入右翼,與楚人鏖戰,斬連敖一人,殺兵卒無算,最後項梁欲走,他帶着數十名騎士,突入楚盜本陣,擊殺項梁,隻可惜,旋即又為項梁親衛所傷……”
聲音沒有黯淡,反而越來越高昂,楊喜為酒公的骁勇而驕傲。
黑夫靜靜聽着,颔首道:“這位酒公可有什麼遺言?”
楊喜道:“他出關前說過,不管是生是死,這都是最後一次出關了!隻望子孫後嗣,不必再如他一般,年年征役,歲歲戍邊。”
“這份期望,是始皇帝未做到,而我承諾過的,必将達成!”
黑夫重重颔首:“他的屍骸,會與其他戰死者一同,體面送回關中,安葬。”
“夏公,此言當真?”
另一個聲音傳來,卻是旁邊守着三五具同袍屍體的秦卒,他被黑夫的親衛所欄,跪下大聲用安陸話喊叫。
黑夫讓親衛放此人過來,孰視良久後道:“你莫非是我在武關時表彰過的南郡民夫,你叫伯……?”
“是,正是安陸人伯勞!今為屯長!”見夏公居然還記得自己這個小老鄉,伯勞十分高興,又問道:
“夏公,所有戰死者屍骸,皆能歸家安葬麼?”
“能。”
眼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黑夫重新站上戎車,大聲說道:“十餘年前,有三百南郡同袍戰死于鲖陽,當時我便立誓,要帶他們回家。到了第二次伐楚,我散盡财帛,購買了三百棺椁,将他們送回南郡!立下了這世上第一個忠士墓園。”
“今日戰死者,與當時一樣,是為了統一大業而死。在出關前,餘便讓軍法官,給每人都發了小木牌,上書名氏、籍貫、軍中編屬,以備辨認。狐死必首丘,黑夫必不使功臣骸骨暴露于野,孤處他鄉,不得血食。”
“若木牌喪失無從辨認者,于本地建忠士墓園祭祀,能辨認者,他們的屍骨會暫時在本地安置,符離會修建一座棺材工坊,砍盡這滿山好木,砍遍睢水兩岸的良材,征召整個中原的車輛,也要将他們送回去,不管是關中、南郡,還是南陽、蜀中!”
這一場決戰,楚軍死了近六萬,而秦軍,也戰死了近萬,并有上萬人受重傷,他們裡面,大半的人會不治而亡,接下來死者還會繼續增加,最終可能會到達兩萬。
所以,這是個巨大的工程,将耗費錢帛數千萬,但黑夫話卻擺在這了。
“慢慢遷,一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五年,隻要是能找到的,必使諸将士屍骸盡數歸鄉!”
“萬歲!”不知是楊喜先喊的,還是伯勞先喊的。
“夏公萬歲!”萬歲之聲此起彼伏,讓黑夫難以繼續說話,他隻能幾次制止,衆士卒聲音才漸漸低了下來。
黑夫繼續道:“不止如此,待朝廷财賦寬裕了,我不會像始皇帝那般,修築宮室,而是會為今日戰死者,為這數年來,為了推翻胡亥暴政,為了重新統一天下,而犧牲的忠士們,立一座大石碑!”
“這碑就叫:‘英雄碑’!”
“英雄碑?”士卒們面面相觑,他們都說過,夏公是勘亂救命的大英雄,也以為,這名号,是夏公專屬。
但黑夫,似乎并不這麼認為:
“我曾與人說過,這碩大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傑。沒錯,那種一朝拔劍起,卻給蒼生帶來十年劫難的‘英雄’‘豪傑’,餘不認!”
遠處,戴着面具的黃石先生靜靜矗立,風從睢水上刮來,戰場的惡臭熏得他有些搖晃,這曾是颍川差一點就要面臨的場景。
而現在,聽到此言,他卻微微點了點頭。
這熏臭的殘局,好像真有一絲清風吹過,讓人不至于那麼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