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下被認定為恒山主峰的,并不是以後的“北嶽恒山”,而是在曲陽縣(保定曲陽)以北,後世叫“大茂山”的地方。
黑夫站在山腳擡頭,便能望見恒山的主峰,一個肩負陳雪和陡峭岩峰的灰藍巨人,第一次降雪趕在冬至前,雖然低的地方落了又化,但主峰上已白雪皚皚。
經過滱河上遊洶湧的狹窄激流,繞開日益陡峭的山地,道路在北,蜿蜒穿過茂密的森林,裡面滿是杉樹和荊棘,猿猴在兩側呼嘯,山路上不時能見到雪豹和猛虎的腳印。
一直往上,漸漸地不能騎馬了,漸漸地道路再次收束,他們隻能在料峭寒風中騎着當地有名的白騾前行,最後依靠步行走完最後一段,才終于抵達了一面巨大的石壁前。
它質地光滑,曆經無數年風吹雨打,而今上面還篆刻着一行行篆字,又以丹砂描紅。
黑夫特地上山,隻是為了看它一眼。
他披着厚厚的皮裘,頭戴狗皮帽,呵着白氣,走近那塊巨大的岩石,上面篆刻着文明留下的刻印,中國第一位皇帝的雄心壯志……
黑夫将手觸碰到了石壁上,觸手冰涼,隻輕聲念道:
“維二十九年,皇帝作始……”
秦始皇二十九年時,因為黑夫扇動的翅膀,始皇帝取消了計劃中的東巡海濱,改為向北巡視,以籌備即将對匈奴發動的戰争,遂至于恒山,登高遠眺後,留下了統一後,第一個石刻。
這石刻上,不僅留下了“器械一量,同書文字”等見證書同文車同軌的政治綱要。
也有“黔首安甯,不用兵革”等秦始皇帝也許想做但是從始至終沒做到的事。
而最重要的内容,就是秦始皇讓人将那首要了高漸離命的《秦頌》,作為整篇文章的主題,刻在石頭上……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迹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
黑夫默默念着這熟悉的旋律,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秦始皇帝後期的“窮兵黩武”,都可以追溯到那一天,在恒山石刻上吹下的牛……
别人吹牛,譬如六月要完成什麼,下周要搞定什麼,吹過後也就裝糊塗算了。
但秦始皇帝吹的牛,可是要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實現!
黑夫搖頭:“有時候,雄心太大,超出了時代的承受範圍,也不是好事。”
他的目光一行行掠過,最有意思的是石刻的末尾,有當日随行者的名單,真是又長又寬……
“徹侯武成侯王翦、徹侯通武侯王贲、倫侯建成侯趙亥、倫侯昌武侯公子成、倫侯武信侯馮毋擇、丞相隗林、丞相王绾、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子嬰、五大夫楊樛從,與議於恒山……”
一個個名字念過,黑夫嘴角露出了笑,因為現在這名單上的,基本都挂了。
唯獨最後三人幸存,王戊扭扭捏捏地從了他,擔任禦史丞,楊樛這白手套已經做了,而子嬰最慘,被黑夫發配去了西垂,永遠回不了鹹陽了。
而在石刻的右邊,還有一塊削平的石壁,隻是上面沒有一個字,倒是還能刻一篇自我炫耀,跟天神地主吹吹牛的文章。
當你到了一定位置,便會有千百人,整日琢磨你的所思所想。
見黑夫望着那空白之處琢磨良久,身後衆人遂面面相觑,相互颔首。
于是等黑夫轉身後,今日随他上山的一衆人等,譬如陳恢、叔孫通、伏生等人,便拜倒在地,請黑夫刻石。
由叔孫通為代表,說道:“古之帝者,地不過千裡,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亂,殘伐不止,猶刻金石,以自為紀。”
“而秦始皇并一海内,以為郡縣,群臣相與誦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為表經。然其身方殁,逆子胡亥篡位,奸佞趙高擅權,關東倍叛,法令不行,九州闆蕩,禽獸當道。”
“實賴夏公,以渺渺之身,起于雲夢,四渡建功,遂定江陵,爰及荊州。北伐東征,曆時三載,滅魏、趙、楚餘孽,降韓、齊之舊臣,誅項籍于大澤鄉,又已定燕地,方再統天下。前後大小七十餘戰,皆得夏公方略,故戰無不克,攻無不勝。方今天下和平,中原複安,夏公之文韬武略,更勝于秦始皇,夏公之仁德,亦遠邁于秦始皇,故當在旁刻金石之篆,以表夏公之稱成功盛德……臣等昧死請!”
群臣嘴巴一張一合,聲音嗡嗡作響,但黑夫腦子裡卻回蕩着一句話:
“有的人,把名字刻在石頭裡,想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