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事
第一章
新年的鞭炮聲悄悄地息了,一場不大的雪将空氣中未散盡的火藥味壓在地上。一兩株生命力旺盛的雜草感受到立春的陽光從松散的白雪下探出頭來,也許,這将是一個美好的春天。東山區霞明路的砌石路面還是在俄國人占領時期鋪成的,它的一面是前街樓的後身,甚至沒有門窗;它的另一面隻有一扇飽經風雨的黑色木門,這門似乎有一個世紀沒人修善了。路的兩邊是積了一冬的雪,皚皚且松軟。除開街口的人行路上有零星的腳印外,幾乎不見足迹。七八顆柳毫無生機地站着,外來的人肯定不會相信在解放前這裡曾是政府要員,達官顯客以受到這家主人的邀請為榮的故事。兩個穿深色西裝的人走出門外,在門前放下兩盆長青松,将這裡的消條沖淡了些。
鐵翼扶着窗子,看那兩個人走回正廳。他把衣櫃拉開,取出一件潔白的襯衫穿好,又套上一件純黑色雞心領的羊絨衫。取出他唯一的一件黑色西裝,打上一條十分莊重的黑色領帶,他關上衣櫃的門,對着鏡子看看自己。
他不喜歡黑色,除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頭發以外,他不喜歡任何黑色的東西。
所以他的表情很難看,臉也拉得很長。從枕下摸出槍塞進腰裡,他去年很少帶這東西,可如今,隻要他出門,身邊就一定要揣槍。他知道這很愚蠢,可他沒辦法原諒自己。
陸仁穿着與他同色的西裝站在門前,為他批上一件黑色的風衣,關心地問:“外面很冷,你行麼?”鐵翼下意識地抖抖雙肩,并擡起頭無神的地望着窗外――外面的雪很厚。陸仁見他沒理自己,隻有接着說,“人總是要死的,何況,他們的确該死,法院已經做出了判決,這沒什麼不對的。”
鐵翼回過頭看着陸仁,伸出左手抓住陸仁的肩頭:“這沒什麼不對的,是麼?一切都是為了發展經濟。”他放開陸仁的肩,把手攥成拳輕輕地砸在陸人的胸前,“錢,對麼?”
陸仁看着他轉身下樓,這事對麼?陸仁不知道。于是他甩甩頭使自己擺脫這種愚蠢的問題,快步超過鐵翼來到門外,為鐵翼來開轎車的車門,然後轉到另一面與鐵翼并排坐下:“事情過去了,一切都會像從前一樣的。”他伸手拍拍劉文的肩頭,劉文打着油門,空轉的馬達聲在寂靜的院子裡傳出很遠。前面的司機聽到動靜便搶先轉上了車道,劉文緊跟在他後面,接着又是穆華的車。三輛奧迪平穩且緩慢地向九盤西崗開去。鐵翼靜靜地坐着,不說一句話,直到他從後視鏡中再也看不到那兩盆長青松,才歎出了一口氣,垂下頭。陸仁皺起眉,他進鳳院的時侯才七歲,他從沒見過自己的父母,也沒想過要去找他們。他們抛棄了他。大哥楊坤認識他的時侯,他是個揀煤核的野孩子,楊坤和他打了一天的架沒分出勝負,于是就把他帶回了東山鳳院。第二年的秋天,陸仁已經八歲的時侯,鐵翼才出生。十八年來陸仁沒見過鐵翼這副樣子。于是,他再次開口:“你一定聽說南方來了個人,叫龍高。”鐵翼的目光依舊散亂。“他用很便宜的價格收購了南山服裝大樓,快樂園和銀座。”
“銀座?”這個名字果然把鐵翼從沉默中喚醒,他擡起頭看了陸仁一眼,眼中帶有銳利的光芒,“我們為什麼沒接管那個地方?清華不是讓你代賣那處産業麼?我們沒錢買下來是不是?”
陸仁早在家裡決定時就知道,這種事輪不到自己發表意見,可到了最後還得是他來向鐵翼解釋:“這個,大家都認為,認為你不願再有什麼,也許,你不想要,清華要送你,你不是,不是……”陸仁轉開臉躲避着鐵翼的目光。
“他們讨論過?”
“是的。”
鐵翼再次沉默。
“要我去跟龍高談麼?如果你希望得到銀座的産權,我想他會讓出來的。”
“不必了。”鐵翼果然答了一句陸仁想聽的話,看來鐵翼受的打擊雖然不小,但還沒到崩潰的地步。
前車的尾燈亮了,車隊停下來。西山監獄的鐵門矗立在眼前,前後兩台車上各走下一個穿黑大衣的人為鐵翼和陸仁拉開車門。他們慢慢地走下車,筆直地站着,等着一位同伴去跟門前的武警交涉。那人同警察談了幾句,取出一張蓋滿公章的紙,而後轉身走回來。鐵翼從他手中接過那張公文,示意他等在這裡,而後帶着陸仁,劉文和穆華向裡面走去。一位戎裝的年輕警官正從裡面走出來,見到鐵翼很吃了一驚,并迎面攔住了他們:“呦,五哥,您也來湊這熱鬧?”門前那兩個放他們進去的警衛聽到“五哥”這一稱号一時有些茫然,不知是不是該握搶戒備。鐵翼面無表情地望着那警官,直到警官臉上半嘲弄的笑一點點消失,換上滿臉的不知所搓。他伸出握成一條的公文點在警官的胸口上向旁邊推去。那警官不由自主地讓在一邊。這時,又有一位警官走出來,見到鐵翼點點頭:“你好。”
鐵翼的姿勢沒變,眼依舊盯着那位年輕的警官:“你好。”
後出來的警官皺了皺眉,他看得出這形勢一定是自己的部下和這個青年鬧了什麼矛盾。但他既不想同面前這個名聲惡劣的青年鬧僵,也不可能當着這些人的面申斥自己的部下,尤其這個部下在這次本市最大規模的偵破行動中立了不大不小的功勞,曾是葉飛的嫡系。于是,他決定什麼都沒看見,一臉公事公辦地問鐵翼:“有手續麼?”
鐵翼轉頭看看他,把手中的公文收起來,重複着剛說的句話:“你好。”
警官見他沒有給自己看公文的意思,隻好不再問,反正這種人來這裡一定會有比自己更全的手續。他媽的,為什麼不是判刑書?他揮揮手:“請進來。”
鐵翼跟在他身後。他們穿過一片很大的空場,來到一排結構堅固的房子中,走過長長的陰森的走廊,進入一間絕不能算小,如今卻也不能帶給人寬敞明亮感覺的屋子中。
這裡擠滿了拿着照相機或者攝像機的警察、記者。劉文和穆華上前一步為鐵翼和陸仁開道,一直來到最前面。前面是一個背影高大的警官,他感覺到背後的騷動,轉過臉瞧到了鐵翼:“行啊,怎麼你也進來了?”
見到這個人,鐵翼的心情更加難受:“改革開放,為了加強法制建設的透明度,記者都進得來,我為什麼進不來?”
“别把自己往知識分子的堆裡劃,算我求你好不好?老實承認,是大哥幫你搞的門票吧?”潘志剛心裡十分清楚這個城市裡心甘情願于鐵翼打交道的人除開自己怕就沒别人了。
鐵翼強打精神吱出一口四環素腐蝕過又為了好看嵌一層白面的牙齒:“您是我心中的偶像,我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擠進來全是為了欣賞您的成績。”
潘志剛很想表現出謙虛的樣子,但他實在無法克制臉上自豪的榮光:“這并不算什麼,我會派出所有人盯住你不放的。”
“别這樣,我可是良民。”
四名武警跟在一位年近六十的前輩身後走進來,屋中的一切嘈雜都在這一瞬停止下來,留下讓人難以忍受的寂靜。老警官慢慢坐下去,打開一本卷宗。他知道那些曾一度嚣張過,并注定看不到下一個日出的人正站在屋子外面等他說幾句安慰的話。于是,他用冷冰冰且很嚴厲的語氣叫到:“杜大勇!”
兩個武警架着一個混身發抖,已經癱軟的壯漢走進來,鐵翼的嘴抿了抿,眼中流露出不解的意味。這不是他所了解的杜大勇。他見過的“杜大”是個老奸巨滑的家夥,有勇有謀,還很有些魄力。但現在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就像一隻被活扒了皮的賴狗,讓他覺得惡心。就是這個人在黃山酒店頂層的豪華辦公室裡去謀殺别人并全國發懸賞追擊單曉東麼?鐵翼現在更傾向于是單曉東陷害了杜大殺人拐錢跑了讓這個人來頂綱。潘志剛見到鐵翼苦不堪言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他早就知道這是個不值得被判死刑的家夥,如果讓這人多活些時日,說不定會有更多的人被他咬出來。但嚴打日子又到了,隻好趕這一波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