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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集團大樓總高570米,地上建築剛好一百層,它呈螺旋式上升,半空中搭載無數組合實驗室,白天時顯得宏偉壯闊,夜晚的月光和慘白色的照明燈則使得方舟總部如同來自荒野上的機械怪物。
它深深紮根在第三區的土壤裡,不斷開辟地下空間,迄今為止,誰也不能說清它擁有怎樣遼闊的地下王國。
居住在附近的權貴猜測方舟或許正通過地下軌道搭建出一條隐秘的運輸網絡,夜半時分,他們總能隐約聽到自地下傳來的隆隆之音。
冷芳攜就是通過其中一條軌道秘密抵達總部,來到空無一人的77層。
“60層以上的區域不對外開放,隻有輸入通行密碼,電梯才能在對應樓層停留。這是我私人的樓層,沒人能知道您的到來,更沒人會打擾您。”林佩開啟智能家居,灰暗的客廳一瞬間被燈光照亮。
那一刻,冷芳攜忽然意識到一個事實——
抵達新時代之後,他好像一直保持從這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忙碌狀态。身邊的人也不停更換。
現在,他的住所被安排在第三區最昂貴的地标建築物中,一整面的玻璃牆清澈透明,足以令他将遠處的深色的山脊和迷亂的建築群燈光納入眼底。
這座城市就在他眼中。
出乎冷芳攜意料,林佩将他帶到方舟之後并無其他舉動,既沒有試圖從他口中套取遺落聯邦時代的情報,也沒有将停滞不前的秘密項目交付到他手裡。
仿佛是從野外取回一盆古老植被,隻要看到它生長的姿态就心滿意足。
林佩每天都會抽時間來看望他,見面時間長至十幾分鐘,短至兩三分鐘。而他們交流的永遠主題是冷芳攜的生活,林佩似乎單純地把他當成舊時代的遺落珍寶,隻想給予他足夠好的生活。
大多時候,林佩風度翩翩、精力充沛,看起來随時能在千人會議廳中進行一番振奮人心的演講,隻有少數時間,她會在冷芳攜面前流露出疲倦。
“這個世界正在走向毀滅。”她說,一個宏大的主題。
“世界毀滅”、“世界末日”,亘古不變的争論主題,有人說仿生人即将取代人類,舊聯邦政府是人類文明的叛徒、蛀蟲,有人說機械污染了人類自然的血脈,讓每個人顯得像藍血動物,有人獨自清醒,嘲諷地高呼人類并非世界,不要将一無所有的恐慌一廂情願地加注到世界身上,世界知道你們這些垃圾假模假樣關心它嗎?
冷芳攜所處的時代,文明毀滅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在每一個人的頭頂。
所有人都認為人類即将滅亡的時候,這群猴子卻頑強地存活下來,剛剛解決外敵,就迫不及待地遵從血脈召喚開啟内鬥。個體的人顯得彌足珍貴,但當人口變為一串數字,毀滅就跟碾碎一片螞蟻一樣簡單。
然後人類不僅沒有滅亡,還延續到了現在,近乎成為星球霸主,高速發展的科技讓許多人開始展望星外的世界,盡管天空上高懸着一顆熾熱漆黑的太陽。
新時代是個充滿希望的時代,然而它的舵手之一卻談到毀滅。
林佩手間夾了根細長香煙,沒有點燃,隻是這麼夾着。
“看起來欣欣向榮,是吧。”黑發女性淡淡笑了,張口吐出一連串的數據,“出生率聽起來還不錯,但自然出生率跌破零點已經足足十年——我們當然可以通過體外胚胎培育技術在溫室裡繁衍出源源不斷不明父母的孩子,事實上,我們正是這樣做的。”
“科技使得我們再也不需要把一個勞動力束縛近十個月之久,冒着極大風險産出一個胎兒,那太低效了。他們不在乎新生兒是從母親身體裡爬出來,還是被人從培養液中成批打撈出來,隻要有足夠的人出生,長大,然後為他們工作、奉獻,就足夠了。現在看來,這個輕蔑的想法隻會帶來災難。”
林佩指了指窗外,那裡有一顆太陽,日夜不息地注視大地。
“那些溫室新生兒,絕大多數在十三四歲的年紀就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少部分平安長大的,要麼在街頭巷口抽搐痙攣,靠電子毒品度日,要麼成為刀尖舔血的掮客、雇傭兵——那已經是不錯的職業了。當我們随意設定他們的出生,用極低成本換來一個又一個生命體,期待他們創造出比出生更大的價值時,絕不會想到,數年後這些溫室胎兒會用更加随意的方式結束掉他們廉價的生命,讓我們血本無歸。”
“這并不是群體性自殺行為。我想您懂我的意思。”林佩幽幽說道。
“奪取,給予。”冷芳攜吐出兩個詞語,“看來你提到的孩子們完全抛棄了其他未來,直接選中最幽暗、最崎岖,也是最瘋狂,沒有未來的路。”
餘光中,冷芳攜看到了燼的影子,主神對兩人的交談無動于衷,眼神的落點停留在他身上,除此以外的所有都不值得在意。
“隻是,隻是,我們别無選擇。”
短暫的沉默,林佩低低笑了一下,片刻後,她含着歉意地說,“抱歉,發牢騷了。有時候我懷疑祂從我這兒拿走的其實是堅定,使得我總是憂心忡忡、疑神疑鬼——就算每年出生率為負,又跟我有什麼關系,反正到我閉眼的那一天,人類照樣生龍活虎,而我死後,又哪管洪水滔天?諾亞方舟可不會接走一具腐朽了的屍體。”
話雖如此,女性眼底卻沉澱着罕見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