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衣沉默,将熬制好的中藥倒入小碗内,等冷風吹的寒涼了點,便仰頭一口喝下,苦澀的草藥味在舌尖萦繞不去。
“殿下毒發的時候,我不在身邊。”穆青衣目光黯淡,“不過就算我們都在,殿下應該也不會多說什麼,她其實什麼都明白,隻是對我們失望了,所以隻言片語都不肯留下。”
穆青衣說着眉眼溢出一絲痛苦。
秋墨衍劇烈地咳嗽着,将染血的絲帕藏進袖子裡,憂傷道:“她其實給我寫了一封書信,遙祝我所求皆所願,那時她應該猜到了我的布局,穆卿,你說,我們錯了嗎?”
他的初心,也不過是想真正地掌權,讓她自由快樂地活在天地間,不拘是朝堂還是鄉野,後來本末倒置,在權力之争中一步步地迷失了自己,丢掉了自己最愛的人。
“小五小時候是個笑起來甜甜的小女娘,大大的眼睛,甜甜的梨渦,她喜歡吃酸甜的東西,尤其是三月的青梅果,我第一次見到她,她一個人爬到高高的梯子上,想摘青梅果。
小小的人兒,像是糖畫上的人,掉下來時害怕地捂住眼睛,哭唧唧地拉着我的袖子,那時候我就在想,我要護她一輩子。”
秋墨衍說着雙眼刺痛,後來他做了什麼?他軟弱地将她藏在了黑暗中,一點點将那個萌軟可愛的小長歌變成了冷漠的監國大帝姬,如果人生可以重來,他會走另一條路,不會在她年幼最依戀他的時候,将她丢棄在宮外,不會在逼宮之後将她丢在冷宮不聞不問,他會陪着她一點點地長大,将世間最美好的東西都給她。
也許這樣她就不會死在朝堂的明争暗鬥之中,也許她能嫁給一個溫潤如玉的郎君,如同普通的閨閣女娘一樣,有人疼,有人愛,有人護,有人至死不渝。
穆青衣看着面前軟弱的帝王,給他倒了一杯冷掉的山間野茶,冷酷說道:“陛下沒有做到。”
秋墨衍自嘲笑道:“是,我軟弱又無能,護不住她,我不如蕭霁殺伐決斷,也不如你意志堅定,所以注定一生所求皆成空,大盛朝的基業保不住,最愛的小五護不住,就連她最後一面都見不到,這一生弑父,棄愛,毀太平,我這樣的人,何其失敗。”
秋墨衍說着再也克制不住,吐出一口血來。
暗衛驚慌失措,上前來哽咽道:“陛下保重龍體,滿朝文武、萬千将士還等着陛下重返朝堂,再創盛世。”
穆青衣聞言冷笑了一聲,重返朝堂?再創盛世?帝星隕落,餘下的雙星之一也黯淡無光。蕭霁的二十萬鐵騎早就駐紮在盛都五十裡外,不退不進,和皇城形成了掎角之勢,跟秋墨衍對峙了整整兩日。
蕭霁帶兵十餘載,養尊處優的舊帝怎麼會是他的對手,他不過是在戲耍秋墨衍,一日日地猶如鈍刀子割肉,磨着他的心志,想兵不血刃地逼死他。
“郎君何故發笑?”龍十一目光陰冷地盯着他,這位穆郎君從前就對陛下的命令陽奉陰違,雖回了盛都卻清高倨傲,打亂陛下的部署不說,在眼下這麼艱難的時刻,竟然置身事外,如同背叛。
穆青衣看向龍十一,想起那次他帶着秋墨衍的書信深夜進朝華殿,導緻長歌火燒地宮,後來心如死灰,冷笑一聲,淡淡說道:“隻是笑大盛朝再無盛世可言,道門唯一支持的帝星已經隕落,陛下從來就不是道門的選擇。
龍侍衛連這點都不知道,卻知道兆信帝地宮的秘密,不愧是忠心耿耿。”
穆青衣的話殺人不見血。龍十一臉色驟變,汗如雨下。
秋墨衍一臉震驚,眼底閃過一絲的殺意,是他,告訴了長歌有關地宮的秘密,撕破了他這麼多年來想隐藏的真相?告訴長歌,父不是父,兄不是兄,幼年時的疼愛護佑皆是為了隐藏那肮髒黑暗的不軌之心?
長歌知道,該是多麼的心寒,恐懼?
秋墨衍閉眼,手背青筋暴起,克制着洶湧的殺意,起身看向山間死寂的夜,臉色灰敗地說道:“如今天下大勢,若郎君是我,會做何抉擇?”
穆青衣擡眼看向帝星的方向,淡淡說道:“若是長歌殿下,定然不會希望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将士馬革裹屍,她想看到的從來就是太平盛世,她想過的隻是江南細雨杏花一般的尋常生活,陛下若是無法抉擇的時候,想想,長歌殿下所願即可。”
秋墨衍沉默許久,許久朝着他鞠了一躬,帶着暗衛營下山。
第二日清晨,穆青衣收到了山下的訊息,舊帝下山之後,誅殺龍十一,着左右厚葬,解散暗衛營和十萬大軍,然後脫下龍袍和帝王冠冕,身着素衣,隻身進了盛都。
追随者無一不痛哭流涕。
穆青衣将收到的信件燒毀,又熬了一碗補氣血的草藥,喝下之後心無旁骛地以血喂養着那柄道門法器。
他入道門時,師祖摸着他的頭,悲憫地說道:“孩子,你命中有一死劫,渡之可開山立派,成為後世聖儒,渡之不過便身死道消,嘗遍輪回百苦。
這是道門傳下來的護身法器,就讓它助你渡劫。”
他那時雖然年幼,卻已經懂得了很多的道理,朝着師祖磕了三個頭,很是沉穩地問道:“師祖,是什麼樣的劫難?”
師祖摸着他的頭,慈愛地說道:“劫難到了,你自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