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裡枯坐了三天時間,沒有出門,沒有打聽,與齊王府派來的兩位客卿看着彼此,沉默不語,終于,齊王處理完了外面的事情,親自到來。在這樣緊張的時刻,他居然專門抽出時間來見我,我不知道是應該覺得榮幸還是應該覺得警惕。齊王說不介意我這些天的沉默,但需要我現在向京都的民衆表明自己的态度,我隻能沉默,他盯着我的眼睛問我到底是什麼态度,我想了想後說道,我沒有态度,于是換成他開始沉默,然後他轉身離開,那是我和他最後一次以朋友的身份交談,因為後來我才知道,就在那天清晨,他已經正式繼位,成為了大周的皇帝陛下。”
“我沒有被奪官,也沒有被軟禁,更沒有被下大獄,我隻是被朝廷和曾經熟悉的那些人刻意的遺忘在苦水巷的這個家中,像我一樣被刻意遺忘的人還有一個,那就是太祖皇帝,齊王……不,應該說是陛下,或者因為想盡孝,擔心太祖皇帝在深宮裡太無聊弄出事來,或者是因為還記得我們之間的友情,擔心我在家裡太無聊弄出事來,所以下旨征我為秘書官,讓我進皇宮去陪太祖。”
“必須要說,那段深宮裡的生活其實很有意思。短短數月時間,太祖仿佛老了數百年,變成了真正的老人,不像當初那般易怒與輕佻,反而變得慈祥很多,不再關心國事,當然他也沒有辦法關心,也沒有人允許他再關心,于是他開始關心牌桌上的勝負以及宮裡那些漂亮的侍女,關于後者,我勸谏過數次,他不怎麼愛聽,關于前者,在牌桌上他很難勝我,反而越來越有興趣。在那座滿是青藤的深宮裡,在瓜果架下的牌桌旁,我和老人家打了很多場牌,打牌的閑暇總會聊天,于是我聽到了很多故事,然後一直記在心裡。”
陳長生看着筆記上的那些字迹,心情難以平靜。
這些都是王之策的自述,是一代傳奇人物的回憶,他說的很雜亂,也很簡約,卻清楚地講述了他自己的生命曆程,而這段曆程恰好是在大陸最風起雲湧的那段歲月裡,于是這些叙述便自然擁有了某種強烈的沖擊力。
看着筆記上的這些話,他仿佛看到了當年的王之策,那是一個進京趕考卻不求得官的年輕書生,行萬裡路來到京都隻為讀萬卷書,誰曾想在路途裡、在洛陽城裡看到了一位姑娘的倒影,于是那書生的眼中便多了很多風景,停下了腳步。
年輕的書生最終再次開始行走,抵達了自己的目的地京都,不曾經忘記當年最初的目的,卻無法按照當年的想法去生活,眼中的風景變了很多,姑娘的倒影破碎成虛空,他開始當官,變成了京都的名人,然後被迫進入他不想進入、也不曾喜歡過的那些世界。
看到這裡,陳長生的情緒漸漸變得緊張起來,王之策的遊記或者說自述,到了筆記這裡,便要進入最關鍵、也是他最想知道的環節,太祖被軟禁在深宮裡的那段歲月,究竟對王之策說過些什麼,或者,接下來可能會看到逆天改命者自己的說法。
他繼續閱讀筆記。
“關于太祖皇帝有很多傳聞,其中最出名的傳聞自然就是逆天改命,大陸上一直流傳着某種說法,很多年前,太祖便結識了當代道門之主,也就是離宮裡上一任教宗,用了某種秘法向星空獻祭,從而逆天改命成功,在那顆帝星在夜空裡永恒的照耀着大地,而在百草園之變後,傳聞裡又多了很多星空獻祭的具體内容,都說太祖為了逆天改命,願意隻留下一個兒子以傳血脈,其餘諸子盡數獻于星空為祭……然而當太祖成功登基後,卻不想兌現當年的承諾,事實上,他的那些兒子都是如此的優秀,能讓誰去死?而且誰願意去死?”
“我不知道齊王和那些王爺有沒有聽過這個傳聞,就算聽到後,有沒有相信這個傳聞,但這個傳聞無論真假,隻要出現,隻要被聽到,在他們的心裡都會從枯幹的樹枝變成可怕的毒蛇,不停地噬咬着他們的心髒。從破洛陽到京都,太祖那些出色的兒子們,一直無法保持良好的關系,與皇椅的歸屬有關,現在想來,與這個傳聞也有很大的關系。必須要承認,太祖的兒子都很優秀,但陛下才是當中最強大的那個人,當那些王爺還在試圖影響太祖的選擇,等待命運的安排的時候,陛下毫不猶豫地搶先動手了,殺光了自己所有的兄弟……”
“我問過太祖皇帝,究竟有沒有逆天改命這件事情,那天他喝醉了,臉上的老人斑特别的明亮,他笑的像個孩子一樣,又像個狐狸,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隻是一邊打着酒嗝,一面唱着天涼郡裡的地方戲,不停地點着頭,仿佛馬上就要睡着一般。”
……
……
第195章
沒有命運這回事
“現在想起來,陛下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一個人,他以冷血且強大的姿态,走到了命運的前面,他沒有接受命運的安排,而是開始決定他人的命運,他沒有等被太祖選擇,而是代替太祖做出了選擇,他殺光了所有的人,隻給太祖留下自己這麼一個兒子,那麼無論是皇椅還是那個逆天改命的血腥傳聞,都不需要再讨論,如果單從效果來說,無論大周還是整個人類世界,都需要這種極富效率的決斷。當年在天涼郡,他的騎兵曾經多次被魔族的狼騎收拾的極慘,後來在洛陽城裡,他慘敗于大兄的手底,但綜合起來看,無論是魔君還是大兄,都不如他,他确實是這個年代最強大的男人,所以這個天下最終落在了他的手中,并不出乎我的意料,當然,在這個過程裡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實在也沒辦法讓我替他高興起來。”
“接下來的事情依然不出所料,陛下開始勤勉執政,精心治國,大陸漸漸平靜,大周的國力日漸興盛,太祖陛下終于不耐煩再與牌桌以及美貌的侍女打交道,雙眼一閉便歸了星空,或者是因為時間已經過去了太久,陛下也沒有讓我繼續在深宮裡呆着,讓我去了摘星學院教書。教書的同時可以讀書,對此我沒有任何意見,很是感激,而且我也很清楚陛下讓我去摘星學院的真實用意,北征魔族的日子看來應該不遠了。”
“百草園那夜之後,我與陛下便不再是朋友,而是君臣,雖然有很多事情我不願意做,但對魔族做戰這種事情,我願意參與。陛下要一洗落柳之盟的恥辱,君臣軍民皆用心,沒有用幾年時間,便做好了北征的準備,陛下直接點我做了副帥,惹來了朝堂上很多議論,程胖子最是憤怒,大家都是熟人,都覺得我隻會在紙上談兵,從來沒有真正領過兵,我何德何能能夠擔當如此重要的角色?”
“對此我沒有做任何解釋,我很清楚,陛下要我做副帥,除了要用我在摘星學院裡這幾年的準備,也是想我自己決定日後的出路,或者死在與魔族的戰場上,或者在戰場飄然遠離,去找她或者去找大兄……但我沒有,因為與魔族的戰争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既然我決定了要做這件事情,那麼無論死或者走,都需要在人類世界擺脫魔族的威脅之後再去做。”
“很幸運的,我們勝利了。”
看到筆記這處,陳長生深深吸了口氣,雖然他關心的是逆天改命的秘密,但看着當年與魔族那場大戰的名将自述,依然難免心潮澎湃,王之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裡,不知有多少血雨腥風,艱難困苦。
幸運的是,人類終究勝利了。
“勝利之後便是論功,陛下決定要修一座淩煙閣,把那些有功的家夥的畫像都挂在上面,我知道自己的畫像肯定也會被挂在上面,感覺有些怪異,因為我總覺得,挂畫像這種事情,很像是祭堂,應該是死之後再做的事情。”
陳長生看到王之策的這句話,下意識裡望向四周,借着夜明珠的光輝,看着那數十幅功臣名将的畫像,心裡生出相同的感覺,柔和的光線裡,畫像裡的那些人們靜靜地看着他,讓他覺得有些寒冷。
“淩煙閣修成之後,吳道子開始替我們畫像,沒有過太長時間,長孫便死了,鄭國公死了,魏國公也死了……挂在淩煙閣裡的這些畫像裡的家夥們,慢慢地死去,也就是在這時候,有個說法開始在我們這些老家夥之間流傳。據說陛下當初為了戰勝魔族,像他的父親一樣,與教宗聯手獻祭于星空,最終逆天改命成功,而陛下獻給星空的祭品,便是淩煙閣裡的二十四位大臣将領的靈魂。”
“杜如雨下葬後的第六天,那是一個秋雨綿綿的日子,吳道子從宮裡出來,暗中來見我,當初在洛陽城裡意氣風發的畫聖,現在已經是滿頭白發,眼睛裡滿是驚恐,他對我說,等把你們二十四個人畫完之後,他也就會死了。我知道他也聽到了陛下逆天改命的傳言,猜到了些什麼,我什麼都沒有說,想辦法把他暗中送出了京都,據說後來他去了伽藍寺。之所以我沒有說話,是因為我根本不相信逆天改命這種事情,包括太祖皇帝當初在深宮裡酒醉後點頭,還有臨死前說的那些話,我以為都是老人家不甘寂寞的妄語,試圖重新找回屬于自己的權威與力量,從而想給自己的生命曆程加持很多神秘的氣息。”
“我真正開始直面命運二字,開始思考太祖皇帝和陛下是不是真的用了某種秘法獻祭星空從而逆天改命,那是數月後的事情,那時候秦重因為舊年的傷患卧病在床,我難得出門去看他,恰好計道人領旨替他治病,看着計道人的神情,我才最終确認這件事情有問題。”
看到這段話,陳長生拿着筆記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王之策的叙述到此時,終于開始觸及這件事情的核心。讓他反應如此強烈的卻不是此事,這本筆記裡提到過太多傳奇的名字,比如那位大兄,應該便是在洛陽一戰裡勝了太宗皇帝陛下的周獨夫,此時竟又出現了他師父的姓名。
“我在紙上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淩煙閣裡的所謂二十四功臣,已經死了十七人,或者很快便會輪到我。這些年,我按照陛下的意願,一直沒有在朝中任職,隻在摘星學院裡教書,想要查些東西有些困難,隻好在秦重死之前,直接問他。我相信,就算陛下真的用這些忠誠的部屬的生命獻祭于星空,他也不會隐瞞像秦重,果不其然,不止秦重,還有雨宮等人都知道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