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法師對于事物變化的高精度感知,使她可以像一部鐘表,嚴謹地記錄時光的流逝。可現在這份能力的參照物,隻有她自己,看上去所能起到的作用,也隻不過就是一部毫無意義的死亡記錄。
她不知道這是否已經破了裡世界的有關記錄,但她知道,自己的狀态非常非常地糟糕,距離死亡也許隻有一步之遙。
還是那個問題,她真的還活着嗎?
東亞文化圈裡自古以來都流傳着“屍解仙”的傳說。雖然細節各有不同,但大意都是說修行者抛棄了肉身軀殼,靈魂出竅,遨遊于天地之間,由此具備了不可思議的神通手段。但他們的人生軌迹又意外整齊地畫了一道抛物線,在大結局的時候落向絕望的深淵。
也許再過上幾年、幾十年,有關“屍解仙”的注腳裡,會添上一個“蛇語”的實例。但她更有可能的結局,還是會像眼前吹動流轉撕裂的雲氣那樣,渺無聲息地湮滅,再無半點痕迹。
靈體衰敗的速度,不用多麼精準的感知就能确定。大限日益迫近,本身也漸漸失去了自主活動的力量,所以這兩天蛇語也不再像一個背後靈那樣,跟随宮啟在雲端世界遊蕩。
對此,宮啟漠然以對。
蛇語和宮啟的關系,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而且是破壞性的結果。
蛇語這邊,希望和絕望、警惕和麻木之類的情緒心境不用再說;宮啟那邊,半年的時間過去,就算他再怎麼陰沉老辣,也不可能時時刻刻地完美控制本人的情緒:迷惑、疑懼、暴躁還有焦慮,這些囚徒式的負面元素,一點點地、若斷若續地發散出來,并為蛇語所接收。
終于在某一天的某一刻,這些累積下來的元素擊破了蛇語心中希望所能承載的極限,意志的網兜終于承受不了絕望的事實真相。蛇語爆發了,當面向宮啟質疑這半年多來毫無進展的行動,當然也包括宮啟本人在這裡活動的實質。
然後,一切的真相都暴露出來。
宮啟,這位不可一世的超凡種,看似成竹在胸的強人,其實也不過就是被困在這片雲端世界中的囚徒而已。兩人的境遇并沒有本質的差别,隻不過就是宮啟對他肉身軀殼的依賴程度更小一些、對後路的安排程度更穩妥一些、有能力者協會作為後盾等等……
呵,所有的這些累積起來,其實就是質的差别!那差别大得讓蛇語嫉妒,嫉妒得發瘋!
宮啟的背後有能力者協會,而她隻是一個孤往獨來的遊魂。她沒有可以充分信賴的人,也沒有壓實這份信賴的實力,即便是裡世界極其少見的擁有傳承的B級咒法師,也隻能是在各方勢力的夾縫中,小心翼翼地經營自己的基地。
多年來,她隻找到一個貌似忠厚其實越來越看不懂的畸變樹妖,隻搭建了一個不成氣候小型教團雛形,還有一些障眼法式的設計……
靈魂出竅狀态下,她可以用這些設計堅持兩個月、三個月,最多最多也就是半年時間。繼續延長的話,根本就沒有什麼意義。她甚至覺得,就算現在即刻脫困,靈體歸竅,以當前的狀态,最大的可能也隻是帶着肉身一塊兒死去!
所以,我現在已經算是死了,對嗎?
善泳者溺于水,我生命的意義就是用來修飾那些荒誕的典故傳說,對嗎?
蛇語呵呵低笑出聲,靈體狀态下的喜怒哀樂,也不過是為人的習慣殘餘罷了。而這些習慣痕迹每留存一部分,都要耗費一定的能量。相應的,當能量耗散到不足以維持靈體基礎的時候,這些習慣痕迹隻能是作為無意義的贅餘,先一步流散掉。
我已經死了!
蛇語為自己下定論。
如果有得選擇,她應該已經自我了斷。可現在的情況是,她的靈體外面包裹着一層虛實難測的輕紗――默之紗。
這件由宮啟“預支”給她的報酬,現在已成了控制她的枷鎖和監控。蛇語在全盛期的時候,還能夠設置一道屏蔽層,進行阻斷和幹擾。可現在她已經虛弱到必須依靠才默之紗能确保靈體不潰散的程度。
反過來,她就是想讓靈體潰散也做不到,這件奇物,正在逐步滲透侵蝕她的靈體結構。作為咒法師,蛇語能夠猜到宮啟的打算,或許不久之後,她就隻能以“器靈”之類扭曲的形态,而繼續存在于天地之間了。
這是比死亡更令她恐懼的事情,偏偏她對此毫無還手之力!
為什麼淪落到這種地步?
反思剛剛開了一個頭,就被蛇語的主觀故意掐斷了。她不要去進行這些毫無意義的思維,這除了繼續消耗她的靈魂力量,讓她向那可悲的“器靈”持續、快速趨近以外,再沒有任何意義。
她大腦放空,沉默着蜷縮在默之紗的包裹下,看周邊雲氣飛流湧動、撕裂飄散,漸漸地神志有些恍惚――也許這樣散掉也很不錯,自我意識崩潰的那一刻,或許就是真正的解脫!
蛇語恍惚着、恍惚着,心神似乎真的随着雲氣消散在這片奇特而絕望的虛空中。而在滅盡的虛無徹底到來的混沌前奏中,依稀卻有與已經習慣的雲白、血光截然不同的色彩滲了進來,且就像是潑墨一般,轉瞬間渲染到她感知的最邊緣。
無邏輯的情境轉換……是夢啊!
蛇語做了一個夢。她夢到了阪城,夢到了年幼時生活的神社,夢到了清波蕩漾的北山湖,夢到了與湖水渾然交融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