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第8頁)

  祝纓又去買了些禮物,與牢頭先去仵作家。仵作家住得偏僻,倒有一所小小的院子,比祝纓賃的住所要小些,但因世代在此,房子卻是自己的。他家裡倒是幹淨整潔,還有一股藥味兒、香燭味兒。

  仵作已被牢頭說服,因牢頭說:“這小官人脾氣極好——隻要人不得罪他,他就極客氣,又會來事兒,主意又穩,本事又大,靠山也硬。”仵作便不因祝纓年輕禮貌而拿喬,客氣地說:“旁人都躲着我們,小官人倒好,還往這兒湊來。”

  祝纓笑道:“我為什麼要躲着有本事的人?有什麼好忌諱的?是他們不曉事兒!他們哪裡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些許禮物,不成敬意。”

  牢頭道:“老楊頭可是這裡最好的仵作了!并不比大理寺的差。”說到這裡,才想起來,大理寺當也有仵作,不知祝纓為何要到京兆來尋人。

  祝纓自有她的想法,并不與他們兩個說明。楊仵作也不敢當祝纓的正經師父,祝纓如今是官身,楊仵作并不敢以師父自居。兩下含糊過了,祝纓叫他“楊師傅”,楊仵作叫祝纓“小官人”。約定了以後尋他學習的日子。

  離了仵作家,牢頭再引她去見相熟的衙役。牢頭認識的也不是一般的衙役,乃是一個班頭。這班頭與牢頭相熟,言語間十分客氣:“我們哪有什麼能告訴小官人的呢?”

  祝纓笑笑:“什麼行當裡沒點子訣竅呢?我也不要搶你的飯碗,不過是為了我的飯碗,要多曉得一點事情。”

  這話說得就很上道,也顯示了她不是個才做官就鼻孔朝天的小傻子。班頭還要說:“我們當差的,全是跟着上頭大人們走,大人們松些,我們就松些,大人們嚴些,我們就嚴些,并不敢自己有什麼主張。”

  祝纓笑道:“那就是寬嚴都懂了,我是遇到寶啦!”又謝牢頭找對了人,又許必有謝禮。

  班頭道:“不敢。不知小官人想知道些什麼?多的,小人也不好說,小人雖穿着号衣,也不過是讨生活。”

  祝纓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并不會叫人為難。今天叫你為難了,倒将大叔搭了進去,以後哪個還肯再幫我?我如今才幾歲?往後日子不過了麼?我新來這京城,怎麼能不與人共事呢?隻管放心,以後大家相處的日子還長着呢。”

  牢頭又一力撺掇,班頭不便再拿喬,便說:“好!小官人說話中聽,辦事牢靠,就聽小官人的。”

  當下又約定了,班頭這裡,既答應了,就不像仵作那樣還得有什麼準備才能說話,當下三個就聊起了昨天的案子。祝纓趁勢就說:“這打得輕重,有什麼個說法?”

  班頭道:“那是得練的,有的是内傷,外頭看不出來,裡面已經打壞了,有的是看着傷重吓人,其實養幾天就好了。不過現在也不大敢在王大人面前弄這些了。”

  祝纓問道:“這要如何看?又如何得知?”

  班頭順口給她講了一些:“其實,隻要大人們用心,都能明白的。現有的,打完了,看若幹天,若幹天裡死了,就算是打死的。大人們判案,也是這個道理的,譬如毆鬥的案子,有當場打死的,也有打完了兩天傷重不治死了的,就也算是他打殺的。别的大人不上心這個,過去也就過去了。王大人不一樣,他會查問的。擱以前,八十闆子,一次打完就完了,隻有他,照着章程來,先打四十再打四十的。”

  祝纓點點頭,說:“律法裡是有這麼一條。”

  “害!有又怎麼樣?一直都有的,不照着辦……”班頭雙手一攤,一切盡在不言中,“就昨天那個,跟婆婆頂嘴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要不是王大人細心,這女娘就白死啦。害!清官難斷家務事,尋常官兒也就不去斷個明白了,稀裡糊塗過去就得了。告訴小官人,要不是械鬥的事兒,單是這打死兒媳婦,好些個人家都不上衙門告的。告它做什麼?不過是個糊塗結果,又白費銀錢,還要挨闆子。”

  祝纓極會聊天,在班頭說到興頭的時候,又再虛心請教兩句,愈發勾起他的談興,倒又問出不少東西來。宵禁将至,班頭意猶未盡:“小官人,得閑再來啊!”

  此後,不消兩天,祝纓就與仵作、班頭混熟了,到了陳家後生再打闆子的這一天,祝纓頭天晚上就換了衣服又去找班頭。張仙姑道:“你每天總要再出去,宵禁了才回來,究竟什麼事兒?我與你爹都有話同你講,你總不着家!”

  祝纓道:“有點事兒。”

  張仙姑不放心,等她出門拉着祝大說:“走,咱們跟着瞧瞧她幹什麼去了!前兒從家裡拿了與米鋪子對賬的片子,回來少了幾石米呢!”祝大道:“你别多心!當官兒的哪有不應酬的?”張仙姑道:“你發昏!她與别人當官是一樣的嗎?不怕餡露兒嗎?”

  …………

  夫婦二人跟着祝纓,祝纓走不幾步就察覺到了,一拐彎兒,三兩下甩開了他們。哪知這一天偏巧了,張仙姑與祝大胡亂追繞了幾條巷子,又叫他們撞上了祝纓。

  祝纓無奈地道:“罷了,跟我來吧。聽了什麼,看了什麼都記在心裡,什麼話也别說。”

  一家三口到了班頭家,祝纓低聲介紹了,張仙姑不明就裡,就當這班頭對女兒十分有用,隻把他當個同僚對待,言語間十分客氣。還說這班頭姓張,問了人家年紀,說:“我比你大兩歲,倒是本家哩!我家在這京裡也沒甚親人,要是不嫌棄,好叫你一聲大兄弟!”

  班頭被弄得懵了,隻得含糊了一聲:“哎。”

  張仙姑高高興興地又叫了一聲:“大兄弟!”

  祝纓對張班頭道:“今天是有一件事兒相托,不想家父家母知道了,必要跟了來。倒也不必瞞着他們。”

  張班頭問道:“什麼事?”

  祝纓道:“明天,還有四十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