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過來巡視,獄卒們也殷勤地介紹了獄裡的情況:“都看着,沒人病也沒人死,裡面也幹幹淨淨的。先時擠些,那一批人或流或殺,就騰出不少空來了,如今比先前也好些了。都是本人,并沒有被替換的。”
祝纓換個牢房看了一圈,這些人裡有她抓的、有她審的,她都記得臉,都還是本人,又将旁案的犯人也都看了一回。龔劼夫婦等也還在,隻是龔劼看起來蒼老了許多,龔夫人卻仿佛有一股氣撐着,無論行走坐卧都像是在挑着下巴。
也是個奇人。
祝纓都看完了,又問獄卒:“你們過年吃什麼?”
“勞您惦記,我們也有份飯,自家再帶些來,也不敢克扣他們的夥食。”
祝纓哭笑不得:“我是那麼刻薄的人麼?”看了看獄卒帶的東西,也有帶點餅子的,也有帶點肉食的,都不多。
她說:“當值不要飲酒。”
獄卒們慌忙說:“沒有沒有,哪裡敢帶進來的?縱别處有,咱們這裡還是不敢的。”
在這人少、事少、整個皇城都很空曠的氛圍裡,祝纓真切明白了鄭熹為什麼在發完晉升的文書後不留下來與大家夥兒一塊兒高興——大官與小官、官與吏之間是有一層隔閡的,極少人能夠自在。
祝纓歎了口氣,從袋子裡摸出點錢來,說:“都不容易,我沒事兒也不往這裡來,你們自自在在的吧。這兩天忍着些,别飲酒,等下回家了拿這個打酒痛痛快快喝一點。”
獄卒這才真心實意地笑了:“謝小祝大人。”
祝纓笑罵:“你們又弄鬼!拿了酒錢就是小祝大人了,闆起臉來又是祝大人了。”
獄卒們這下也不害怕了,都說:“那不得有點眼色嗎?您老跟我們親近,我們自然明白,要是那等擺架子的,我們也不能自讨沒趣呀。”
他們确實是有點怕祝纓的,祝纓是大理寺年紀最小、資曆最淺卻升得最快、做事最沒漏洞的。跟她一同考明法科進來的那個“同年”,借着這次大晉升,評事的位子一下子空出來四個,才得以升做評事。祝纓已經從六品了,十五歲,過年十六,他還沒個有權的爹,背後隻有一個鄭熹。吓不吓人呢?
更吓人的是,幹活有一股子狠勁兒,讓複核就一天幾十卷看下來,滴水不漏。讓審案,就抓人、封府不含糊,讓抄家,那賬做得……真要謝謝她眼都不眨地盯着,一氣抄了好些家,給大理寺抄了個肥年,連他們也跟着分到了一筆錢。
雖然有不少人說祝纓傻或是呆,獄卒卻比别人看得更明白一些——提人審案,他們就在一旁看着呢。這樣的人不與他們為難,獄卒也是求之不得的,祝纓又給他們賞錢,他們言語之間也就透出些親近來,誰不想要結交這樣的人呢?
祝纓把大理寺上下都看了一回,門窗關好、隻有當值有人的屋子裡有炭盆,别處都不留明火,才安心回到了自己的值房思忖着怎麼買點薄田,還有,花姐粗通手藝怎麼也得兩、三年,兩、三年的時間裡,她想設法至少與幾個生藥鋪子打好關系,還有尼庵。
她又想:這要是治病的名氣大了,引來了沈、馮關注,怎麼辦?也得再想辦法,還得跟陳大公子處好了才行。
正想着,老黃來了,說:“到晌午了,羊湯和餅也熱好了,份飯也好了。”
祝纓有心招呼他們一起吃,又想起獄卒們的态度,有點吃不準,說:“你和老關兩個也拿來這屋裡吃?還暖和些。”
老黃有些猶豫,祝纓道:“别處沒有這裡暖和的,過來吧。”
老黃又猶豫了一下,道:“好嘞!”
不多會兒就拉着才在廚下忙活的老關兩個一道來了,祝纓問道:“竈下火熄了麼?别在咱們手上走了水。”
老關道:“都熄了,您放心,不會走水。咱們這裡柴炭都是極好的,您後半晌起吃什麼的時候再起竈都來得及。”
他和老黃兩個先把祝纓的食案放好,擺上了祝纓的份飯——現在是從六品的份飯了,比以前明顯上了一個檔次。又把祝纓自帶的大甕羊湯搬了來,給祝纓拿了隻碗,盛好湯,又把羊腿肉切了幾塊裝個盤子給她擺在桌上。他們兩個才去安排了自己的桌子一起吃自己的份飯。
祝纓眼尖,看他們的份飯比自己以前做評事時的還要次一等,兩人自己帶了點豬耳朵之類,便把自己的羊肉和餅、湯分給了他們。老黃說:“哎,我們吃這些夠啦。”
祝纓笑道:“你看看這些,難道還要讓我明天再帶回去麼?今天把他們都吃完。晚上隻要他們不給咱們派事,咱們也一樣過個年,飯菜我都帶了。”
老黃和老關才不推辭了,也都盛了湯吃肉去。
吃完了飯,他們兩個收拾桌子洗碗去,祝纓在屋裡又翻了一會兒書。王雲鶴給開了書單子她買了兩本,正在自學,翻開了書看一會兒,再把一些疑問都給記下來。老黃收拾完了,給她添了點炭,等她停下筆來喝茶的時候,說:“小祝大人,你等下要不要與他們走動一下?”
“咦?”
老黃搓了搓手,說:“您恕罪,上了年紀了有點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