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不說話了。
裴清道:“已查着一些周遊的劣迹了,京兆府那邊更重視查周遊,這位周将軍呐……”他有種深深的遺憾,周遊有那樣一個父親,未免就讓人對他多了一點期待,誰想子不類父。虎父犬子,連看客都覺得可惜。
鄭熹道:“知道了。再辛苦這幾日。”
他沒有告訴這些人,他已與王雲鶴有了默契,這件事兒,大家心裡如今都有了底,兇手差不多就是小番了,也許還要加上一個莺莺。但是如何結案,讓所有人心中服氣,就是另一門藝術了。
王雲鶴要趁機再整頓京師風氣,這個鄭熹也贊成,從周遊開刀,當然也可以。把周遊的爛事翻一翻,亦可。然而馬某也不是白璧無瑕,頂好在結案前做出一個“狗咬狗”、“誰都不是好東西”的物議出來。最後爆出來兇手是小番的時候,物議才不會說“拿個小番來頂周遊的罪”,在心理上形成比較大的反差。
無論對上還是對下都有所交待了。至于平級,主要是周遊的親朋,給他脫了罪,也就糊弄了大半。鄭熹在心裡挑挑揀揀,決定到時候扣下幾件周遊旁的劣案拿給他們看,當作是自己的人情。
而馬某那裡,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輕,同樣要扣一點,這個就讓祝纓去交給金良,也是全了南軍的臉面。至于禁軍,他也有法子對付。
于是他吩咐道:“你們要不動聲色地透出幾件事情……”
…………
祝纓頭天領了鄭熹的吩咐,總覺得有心事。先是這花街的光鮮亮麗之下的各種污穢,又是臨河小街的貧苦。她出身既卑且貧,早已看慣了世間的愁苦,然而自從做官以來,滿眼是越來越溫柔繁華,竟差點忘了世間之苦就在身邊,忘了自己的來處。一時之間各種回憶又湧了回來。
暗想:我怎麼快要變成周遊那樣的人了?真當自己是無憂無慮能拿着錢讀書玩耍的公子哥兒了?
又想這案子。以她之見,小番固然是害了燕燕的性命,周、馬二人也全不無辜,尤其是馬,看莺莺的樣子,也離身死不遠了。然而她又知道,哪怕真的死了,馬某也不用為莺莺抵命。
沒一個好人,這案查完了,也不過是像甘澤的表妹曹氏一樣,案情清楚了,人情卻越發糊塗了。
她第二天起得特别早,全家都還沒起來,她飯也不吃了,說了一聲就先跑了。張仙姑在後面追着:“你忙的什麼呀?時辰還沒到呢!這是他們大人們上朝,不是你的時辰!”
祝纓早跑沒影了!
她堪堪趕在了王雲鶴上朝之前,堵住了王雲鶴。王雲鶴一大早的正準備路上打個瞌睡,冷不丁被祝纓蹿了出來,把他給吓醒了。看清是祝纓,才說:“是你?怎麼?有事嗎?”
祝纓内心十分的困惑,道:“有件事想請教。”
王雲鶴看看祝纓,像是有事不想當着别人問。看看時辰,快馬加鞭還來得及,就說:“你說。”
“那個案子。馬、周二人……”
王雲鶴聽個開頭就猜到了她要問什麼,他對祝纓寬容,乃是因為他也是這麼過來的。誰年輕的時候不想弄個丁是丁、卯是卯呢?再長大一點,就有現實告訴你,要和光同塵,可是你又不能全然和進去,因為一點良心竟然還在,還讓你不能随波逐流,這就很痛苦了。越聰明的人,接觸到的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就越多!最後哪怕掙紮了出來,有些事情還要絞盡腦汁才能糊個差不多,從夾縫裡掏出一點自己想要的“公正”。
他說:“他們該有自己的報應,但不該是為自己沒做過的事。”
祝纓道:“隻怕報應也……大人,總要依法而斷,如果法是惡法呢?”
“那就變法。”
祝纓怔了一下,王雲鶴拍拍她的肩膀,說:“好啦,我該上朝去啦。你倒不急的。來,招待三郎去吃早飯,吃完了再去大理祝纓塞了一肚皮京兆府的夥食,臨走順手拿油紙又包了一包油煎肉包子帶走,把京兆府内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斯文的隻好說一句:“是真名士自風流啊!”仆人們則直白得多:“真不拿自己當外人……”
“不是外人”吃飽喝足還順了人家的油煎包子走,到底是年輕,吃得飽了精神也就回來了。祝纓把事情又捋了一遍,心道:管它呢!凡事總要事實清楚了才好說下一篇,我可以睜一眼、閉一眼,但不能叫犯人說我是傻子好糊弄。我隻管把事兒弄清楚,先看誰是兇手,再看你們斷案的是人是鬼!怕你們不成?
今天,她的任務依舊是跟着裴清辦案子,時間已經非常緊了,皇帝那裡已經開始倒計時,鄭熹倒還是一派從容,裴清也輕松不少。裴清也算是方正之人,同時也看不慣周遊這纨绔作派,他願意配合鄭熹的安排。
那一邊,王雲鶴竟沒有對衙役下禁口令,他們查的一些劣迹也同時被宣揚了出去。無論鄭熹還是王雲鶴,風評上雖有細微的差異,卻都是官場上的人精,兩人默契地操作下來,京城的風向兩天内就漸漸地變了。
早上還是同情馬某的,晚上就說“沒想到啊,那樣的女兒竟有那樣一個爹,他死不打緊,丢下家裡人怎麼過活呢?”
頭一天還說“打小沒爹教的孩子,能長成那樣就不錯啦”,第二天就說“成日裡呼朋引伴、眠花宿柳,與一群狐朋狗友不學好,也是該吃個教訓,看能不能成個人!”
祝纓也照着鄭熹的安排,向金良透了一些馬某的劣迹。反正這事兒跟她查真兇也不沖突不是?
鄭熹自己則将一頁供詞拿給母親那位手帕交看,好死不死,正是周遊自訴“順手從妝台上拿的”頭面送給玲玲的事,把這位嶽母大人氣得當時差點順不過氣來。她本意是來問鄭熹,怎麼會有不好的話流出來的,鄭熹道:“我已盡力把更不好看的扣下了。”然後把供詞給收了起來,就怕被這位阿姨把供詞給搶去扯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