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縣令苦着臉,道:“言重了,言重了。聽說,你是自請到這裡來的?怎麼到了福祿縣呢?再往州城那裡去,哪怕做縣令要伺候刺史辛苦些,也比在這裡強呀!這個福祿縣!”
他是一肚子的苦水!
“氣候也不好,我來的時候也是滿腹的雄心壯志,來了就病了,一身的疹子!我看老弟你既年輕又健壯,想來是無礙的。”
汪縣令苦得跟什麼似的,一般家庭得有一點财産才能供孩子讀書然後做官,後台不夠硬才會被派到這裡來。汪縣令又不敢棄官跑路,一旦跑了,以後再想做官就不容易了!隻能這麼幹耗着。又因為他家裡還算有些财産,所以還能在府城裡置個宅子住下。
“不要生事,”汪縣令殷殷囑托,“你看我這樣,住在府城裡也沒什麼不好嘛!”
他想了想,又給了祝纓一個方子:“這是我跟一位極效的老郎中讨的藥言,可避瘴氣。”
“是什麼樣的?我也有些丸藥。”祝纓一邊接了一邊說。
汪縣令道:“丸藥不頂用的!須得散劑,日日配了來喝才有用!”
他又向祝纓講了些福祿縣的事兒,總結起來就一句話:别管。
這就讓祝纓不明白了,再問,他又說不明白了,隻說:“大家都這麼過來的。”
祝纓身上畢竟背着期限,她必得在期限之前到福祿縣裡辦交割,汪縣令如此不痛快,祝纓道:“您早早跟我把底兒都交了,您去京城謀職,我在這兒辦事兒。您不說我也就不敢接了。我既來了,就不會半途逃走。您還有什麼好忌諱的?”
汪縣令一直不肯去福祿縣,又說不清楚話,祝纓哪敢就這樣放他走呢?辦交割,不去一起親自見了府庫,就蒙着眼讓她簽字?那是不能夠的。
眼見祝纓就是不松口,汪縣令隻得說:“也罷。我就與你一同去一趟。”
…………
兩人一同去福祿縣,路上汪縣令的臉就更苦了,指着路邊的水田對祝纓說:“别被這裡騙了,除了這些,旁的地方都沒什麼好田的。”
到了福祿縣界,又有當地士紳前來迎接,他們都穿着綢衫,樣式又與京城有些差别。他們說着半通不通的官話,祝纓能聽得懂一些,但是她裝成不懂,由着汪縣令那邊帶的人當個通譯。
她微笑着用官話說:“我年輕,初來乍到,容我與汪前輩辦個交割,才好名正言順的與父老鄉親們相處。”當地士紳也有人能聽得懂一些官話,都傳了開去,大家也都微笑緻意。
祝纓看汪縣令與士紳們說話,竟也是一團和氣。
他們看着祝纓帶來的車隊,數輛大車,都覺得這位新來的縣令也是有身家的,隻是看着跟新縣令來的人都不太像是豪門。
一行人被迎進了縣衙,祝纓讓祁泰跟着自己,與這汪縣令這邊辦交割。已經到了這裡,汪縣令避無可避,隻得說:“戶籍、田畝的圖冊都在這裡了。”
圖冊都生灰了!當然,這是正常的,哪家檔案不生灰?可是翻一翻,它上面記的東西有問題。
這福祿縣地處偏遠,曾經是個上縣,因與群獠雜居,人口就非常地有彈性。當年,朝廷兵威煊赫的時候,這地方人口就多就是個上縣。現在,好些人都跑了,戶數不足,不夠湊個上縣的,按實際的戶數這地方該是個中縣。
但是朝廷的記錄是有延遲的,京城政事堂還當這裡勉強算個上縣呢。上縣的縣令是個從六品上的職位,王雲鶴給祝纓派這兒來,也不算是特意的要搓磨她。
但是府裡、州裡、朝廷的檔案上還沒有更改過來。
又因為這個地方它介于正式與羁縻之間,它的稅收不全是照着上縣的來的,它有點優惠。王雲鶴選這個地方,雖遠,賬面上還是不錯的。
現在福祿縣的庫裡,錢糧也是不足的,因為總會有些“水旱災害”。還有往前倒個十年二十年的陳舊山賦稅也沒有收回來。
而田地的面積也與人口一樣,總是在抛荒與開荒之間反複橫跳。
問題是,賬面上是“上縣”稅賦也按照這個來。曆任縣令也不肯向朝廷說明情況重新清查戶口丈量土地。
原因祝纓也清楚:一旦清查,上縣變中縣甚至下縣,則縣令品級降低不說,本縣的官吏、官學學生的名額也會縮減。
祁泰指着這一項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汪縣令卻不回答,隻不停地撓着自己的胳膊。祝纓往他的胳膊上看去,隻見他的胳膊上已然出了疹子,臉上也有了一些。汪縣令苦笑道:“見笑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