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六道:“也就一、二十個,這麼些年也沒超過三十個。每年送走三、五個,新來的,多有八、九、十來個,少的也就三、五個。死的……呃,不好說,孩子不好養呐!”
就算正常人家,親爹親娘帶着,也不能個個都養活的,育嬰堂死得更多一點。
張六尋思着,怎麼跟刺史大人多讨要一點錢糧……
“都是什麼樣的年景?”祝纓問。
張六忙收回心神:“哎喲,除了遭了瘟,年景好壞跟這個沒關系。年景不好,生下來就溺死了,誰往這兒送?年景好,生下來自己就送給人養了。又或者有生下來就放到大路邊兒的,還有自己賣的……”
是了,此時可以人口買賣,父母賣掉子女還真不算是個事兒。自己就處理了,也用不着勞煩育嬰堂。
祝纓道:“還有這樣的說法?我看這兒怎麼陰盛陽衰的?女孩子特别多?”
張六又說:“男孩有殘疾的會扔到這兒。要是沒毛病的,就是黃花閨女養漢子,養下孩子不能留的……誰沒事兒扔兒子呢?能送過來的多少有點兒毛病,要麼是殘疾,要麼是來曆上不太好說或者是家道中落。把孩子往這兒送的,爹娘都算有心了。女孩子就不一樣了,養大還要陪副妝奁,虧本。”
祝纓又問了一些諸如以前的孩子去了哪裡,是否會被拐賣之類的問題。然後沒說什麼就走了,張六兩口子摸不着頭腦,心道,刺史大人到育嬰堂就為了問個年景好的時候扔孩子的多不多?
育嬰堂的孩子們又是一次失望。
…………
出了育嬰堂,花姐和江舟都想說話,又都忍住了。真是無事不要進此地。來一次,難過許多天。
走遠了一些,祝纓才問小江:“你們還有别的事嗎?”
江舟搶答:“大人,今天是休沐日。”
祝纓道:“唔,那到衙裡坐坐吧。”
一行人回到了刺史府,一路到了簽押房。
小江的手杖一路笃笃笃,很有節奏地敲着地面。到了室内,她提着手杖,不再點地了。
幾人坐下,牛金來上了茶,祝纓開門見山地對小江說:“育嬰堂你去了幾次了?覺得怎麼樣?”
大家在育嬰堂遇到了就有點小尴尬,小江見祝纓不問她去那兒幹什麼而隻是問育嬰堂,試探地說:“大人的意思是?”
祝纓沒有兜圈子,道:“這裡是梧州,育嬰堂也該管起來了。”
小江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搖了搖頭:“并不好管的。”
她接着算了筆賬。
經營育嬰堂是要有成本的,将一個孩子從小養到大,不管上學、隻管吃穿也是個不小的數目,偶爾還得看個病,還得算上雇工照顧孩子的工錢。所以能省則省。因此普通的縣城并不能每縣都有一個育嬰堂,梧州的這個生計也比較艱辛。再加上管事的有意無意也要從中揩一點點油水,整體就比較困頓。
大的帶小的,掃地洗衣服,燒火擡水。長到七、八歲就能送去當學徒工,或者去當小厮丫頭,到十二、三歲,除非能在育嬰堂裡幫特别多的忙,否則也沒多餘的一口飯養那麼大個活人,必得請她走人。十來歲的飯量,夠養三、五個小孩兒了。
如果祝纓要管,按什麼标準管?
這裡面還有另一個問題:“要是知道大人想管了,恐怕蜂湧而來的人能吃窮梧州。”
小江說得很冷靜:“人都趨利,原本孩子都養不活,生下來溺死也就溺死了。一旦您這兒的育嬰堂管起來了,要是比現在的好、比普通窮苦人家的孩子過得好,許多父母也不至于必要殺死自己的親生骨肉,必會有一些人将原本要殺死或買走的孩子送過來的。到時候您養是不養?怎麼養?養到多大?孩子本來就不好養,夭折得多了,您就要受到責難。多少雙眼睛盯着。”
她很少當着很多人的面說太多的話,尤其是有花姐在場的時候,今天說得尤其的多,連小柳都覺得有點意外。
祝纓卻聽得很認真,自在育嬰堂門前被攔住起,她就又将之前計劃重新審視了一遍,也發現了一些新的問題。本打算以孤兒為主廣灑網,畢竟有父母的孩子另有牽挂,插嘴的人也多。育嬰堂的孩子不如想象中的多,沒魚,撒網有什麼用?網還得更廣一點。且現在小江說的這些,也是很有道理的。
小江隻說的“養”還沒有說到“教”,她出來魚之後怎麼安排也得考慮。魚多了自己就會競争,就那麼仨瓜倆棗,看不出競争。
祝纓聽小江又說了一陣,直到小江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臉上一紅,複又閉了嘴。祝纓才說:“原來如此,我會再想一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