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沏了上來,上茶的是老馬的妹妹,她用一個托盤先放上了一盞“好茶”托給祝纓。再去将大碗的普通茶放了滿滿一托盤,托去給胡師姐等随從喝。
這婦人當年與她還有一段淵源,祝纓好奇地問:“你家不是在鄉下有田?春耕完了嗎?你怎麼來幫忙了?”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當年這婦人是出嫁了的。小兩口雖然清貧,但是在城外鄉下有一點微薄的家産。
婦人眼圈兒一紅,吸一吸鼻子,道:“哎,糊口。”
祝纓道:“不對。是遇到難處了麼?”京畿這些年沒有什麼大災,一般的百姓如果沒遇到什麼大病大難失火失竊,辛辛苦苦土裡刨食能混個溫暖,凍餓不死。春耕還沒結束就跑到城裡幫忙,不對勁。
老馬低聲道:“他們家……”
祝纓道:“說下去。”
老馬道:“他們開了點兒荒地,都開熟了,魯王要圈占荒地……”
祝纓一聽“圈占荒地”就全明白了:“地還沒上報。”
婦人眼圈兒一紅,道:“是。還,還沒來得及。還沒收幾茬好莊稼,報了,就要繳稅,想着再多攢兩年糧。哪知道,一下子全沒了。我男人與他們理論,又被打了,正病在家裡,孩子們也……”
朝廷鼓勵墾荒,但在京畿開荒是不容易的。京畿的能人多,權貴遍地走,條件好的地能占的就早被占完了,普通小民就是那個“被占”。京畿不是沒好地,是沒有留給窮人的好地方。想要糊口怎麼辦呢?往條件更差的地方去開荒。
這就産生了一個悖論,開荒,就是要開墾荒地。荒地,在田簿上就沒有記載為農田,所以才能開荒。沒開好之前,誰也不會去申報它是農田,不申報就沒有記載。沒有記載,即使正在開墾,也代表它在賬面上就是一塊荒地。
聽起來全是繞口的廢話,但是魯王,或者說權貴們的“陽謀”就在這些廢話中了。
一片荒地,在開成熟田之前,它名義上還是荒地,沒有官府的記錄。沒有記錄,想告狀都沒根據,這塊實際上已經能夠出産糧食的地方,它在官府的賬上是“荒地”。你說是你開墾的良田,證據呢?你不給衙門上報,你還有理了?荒地,不受法律的保護。
魯王如果說,我要圈占民田,那可能被耿直的禦史參、被正直的京兆尹追着罵,如果說想要塊荒地,那他必能如願。
開墾不易,先不上報,就不用納稅,老馬的妹妹幹得也不能說是錯。開荒還沒回本兒呢就繳納,這地不是白開了麼?即便朝廷有個開荒三年免征、五年免征的優惠,如果從挖第一鏟子土開始算,三、五年對百姓而言是緊巴巴的,不太夠用。所以一般人會稍稍緩報幾年。
老馬妹妹家倒黴,就遇着了這麼一件事。
“不上報官府繳稅我就不認你這個賬”這事兒祝纓在梧州天天幹,鼓勵墾荒,祝纓在梧州也是天天幹。
這一套手段她可太熟了,隻不過她不跟普通百姓較勁,手也松,能等人過上正經日子之後再算,稅也收得低。
京兆這兒,現在是鄭熹在管,他也不是個狠辣的主兒,但是魯王這個官司如果現在落到他的手裡,他也隻會和個稀泥。與朝政比起來,魯王的一點“荒地”并不能算什麼。
也許鄭熹還一肚子火:開荒不報,這是想幹什麼?隐田?賦稅流失?
祝纓歎了口氣,從錢袋裡摸了一把錢:“這個先拿着。”
老馬還要推讓,他的妹妹一臉的難為情,她确實需要錢。祝纓笑笑,将錢放到桌上,又摸出一小塊金子也放在銅錢上面。
兄妹二人又跪了下來,祝纓道:“起來。你們也沒什麼大錯,不該突然之間一無所有。我現在還不能許諾你們什麼,這些先拿去應應急。你們起來,我有事要問你們。”
兄妹二人聽到要問話,爬了起來。祝纓先問他們有多少田,又問還有多少人與他們的遭遇一樣,繼而問有類似遭遇的人有多少,等等。
問了個差不離,祝纓帶胡師姐等人離開。離開茶鋪又有一點惋惜:剛才應該把青君他們幾個都帶過來的。
胡師姐等人的情緒又是生氣又是低落,她們很久沒有見過這樣受欺淩的百姓了。與此處相比,梧州真是樂土。
唉,現在也不樂了,也不知道禦史查得怎麼樣了……
第314章
腰扇
劉松年拜相是一定要道賀的,祝纓從老馬茶鋪離開之後就回家安排了往劉府的賀禮,她親自到庫裡挑揀。
祝纓的家底子相較與她的出身來說可謂豐厚,較之京城豪門望族又不算什麼了。打從大理寺開始,她抄家賺的外快大頭要孝敬給上峰,做了刺史之後,錢是存了一些,文士喜歡的古籍字畫之類卻是少之又少。庫房裡有一種直白坦誠的、擺脫貧困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