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道:“快扶起來。”
姜承志掙紮着不肯起,頻頻以額觸地:“下官罪該萬死,辜負了陛下、辜負了朝廷!下官有罪啊!”
“有什麼事,也要起來才好慢慢說。扶起來,給姜司法打盆水來。”
姜司法被攙到了位子上坐下,擦完了臉,又麻溜地垂手站了起來:“下官束發讀詩書,家母教以忠君愛民、清廉守法,下官也一直這麼做的。然而自任本州司法,便難守本心,一邊是要‘變法’的,一邊是要‘老成持國’的。律法竟成了他們傾軋的手段,下官區區一個司法,也是左右擺搖,無所适從,不合屈從了他們。一失足成千古恨,日漸堕落。嗚嗚。天幸大人給了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下官情願自首。”
祝纓知道這都是場面話,和氣地說:“司法勿憂,慢慢道來。這兩年你往大理寺遞的案,并無錯訛呀。”
姜司法是有準備的,忙說:“那兩樁是沒有錯訛,有毛病的都壓下來了。”
祝纓臉上一點生氣的樣子也沒有,問道:“是麼?”
姜司法苦笑道:“您明鑒,什麼都瞞不過您。”
祝纓依舊和氣:“來都來了,詳細說說吧。”
姜司法摸出一個厚本子,道:“都記在這上面了。”
也沒有什麼是祝纓不知道的手段,譬如人命官司,就是私了再把謀殺改成自殺、誤傷之類。他竟還沒有做得太不堪,自己收了賄賂之後還讓兇手給苦主家悄悄塞錢了。如此一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些就全沒了痕迹。
這是大的。此外還有一些小事,也是如法炮制。
祝纓道:“就這些了?”
姜司法忙說:“不敢隐瞞。”
祝纓示意給他上一杯茶,示意他坐下,慢慢地說:“官軍一場敗績,死傷許多人、丢了許多的辎重,往年的空饷、舊賬就全都平了。四城被洗劫,一個大窟窿,把以前蜂窩一樣的小窟窿也一鏟子挖去了。”
姜司法捧着茶杯的手一抖,知道眼前這是一個懂行的人,他怯怯地擡眼看着這個比自己小了十歲的天使。隻看了一眼,又馬上低下了頭去,手仍在抖着。他顫聲說:“下官經手的,确實隻有這些。”
祝纓道:“你是第一個過來的,先到先得。”
姜司法心頭一顆大石落地,忙說:“不敢有欺瞞之舉!”
祝纓讓人将厚本子又還給他,對祝文道:“筆墨伺候,發文書下去,各州縣自查舊案。自行撥亂反正,我不苛責。”
姜司法嗖地一聲又站了起來:“大人真是信人!下官這便回去糾正錯處,不讓大人為難!”
祝纓道:“不要讓我等太久。”
“是!”
……——
姜司法前腳走了,金良後腳閃了出來,望着姜司法的背影道:“這……這就放走了?”
祝纓道:“是啊。”
“那麼厚一個本子。”
祝纓道:“對啊,你知道,我也知道,他更知道,他才頭一個來。千金買馬骨,得讓北地的官員知道,我說話算數的。”
金良急道:“道理我都懂,可是,你來不是為了查他們的錯處的麼?現在這麼放過他,你要如何交差啊?不能這麼當好人啊!你是采訪使。那朝上禦史忙成那樣,回去的時候你不拿點兒案子報上去,恐怕不能夠的吧?”
祝纓道:“我還是安撫使。”
“那也……不是安撫這些人,北境四城,不是都安撫下了?”
祝纓看着他,問道:“地上一個坑,拿張紙蓋着,叫糊了個面兒。得往裡填土,才叫填坑了。不管是松的土還是壓實了,得幹。不然就我沖下去挨個兒拿人、翻案,那是能顯出我能耐來了。北地官場又是一番動蕩,再派新人來,再重新站隊、打架。最後倒黴的還是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