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算是另類的“貧賤之交”,有志一同地走離了皇城。
陳萌想向祝纓介紹一下京兆,扭臉一看祝纓,隻見她平靜的臉上透着一絲厭倦。不由說:“殿下還年輕,偶有些出格的事,也……怎麼就這麼不明白了呢?現在是個什麼時候了?他還到處跑!還跑到嚴家去,那是什麼好人家?”
陳萌低聲抱怨着,這樣的話,他同别人也都不敢講。一則旁人未必會保密,二則他們也沒個辦法。與祝纓講,或許,二人還能商量出個對策來。
祝纓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多少算你姻親。為勸東宮,可作不理睬狀……”
“不為勸也不想管,人為什麼有五服九族?就因為親又親,無窮盡。嚴家祖上便是犯官,又賄賂入宮,怎麼看也不是個正路子。宮人有心機,但家裡人太愚笨會壞事的。你永遠不知道一個蠢貨會從哪裡給你捅個簍子。哪怕真有萬一,我也不想沾。”陳萌認真地說。
“真不管?”
“我隻想知道她是怎麼引誘太子出宮的。”
“你還挺關心東宮的。”
“那是太子,能不關心麼?”陳萌壓低了聲音說,他見四下沒有亂人,又加了一句,“當今天下,氣數未盡,東宮不能出岔子。這可是大事。”
祝纓卻依舊恹恹的,反問道:“這是大事,天下算什麼?”
“啊?你這是什麼意思?”
“就在剛才,我看着他們回到宮裡,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侍奉了兩代帝王、見過三位太子了。”
“對啊。咱們都是兩朝老臣啦。”
“沒完沒了,”祝纓說,“那個嚴宮人,還是個生了兒子的,她那個沒滿周歲的娃娃,以後是不是還要咱們操心?你處事的時候敢忽略還有這樣一個人嗎?管他是賢是愚,你都得供着、跪着。
朝廷大臣,一切的雄才大略和抱負,都要看坐在那個位子上的那個人是誰。大臣?圍着皇帝和太子轉的樣子,真像是一群沒有被閹割的宦官。”
陳萌有些發怔:“這話可不能說出口來,你怎麼把自己也罵進去啦?怎麼能夠一樣?大臣關心天子,也是關心的禮教大事。且一旦關系親近,就必然要介入人家家事,這是人之常情。所謂通家之好,也是因為關系親近。不是麼?”
他又有些慌地左右看看了,又為太子說話了:“太子還是明白的,知道該做什麼,不過是不知道怎麼做妥當。你看陛下,以前也是不大通庶務的,這二年來也是知道輕重急緩了。給他們些時間,再加以引導,都會好的。說來,太子做世子的時候,年紀雖幼,看着倒是不壞,不知為何,做了太子之後反而不盡如人意了。”
說着,說着,自己也覺得這話哪裡有點不對,仿佛又印證了祝纓的上一句話。
祝纓的話給他解了圍,道:“你也說了,那時年幼。小時了了。”太子有點聰明,但不多。這是廢話,聖君哪裡這麼輕易就能遇到的?
“哎~哎~我隻說他父親不如他祖父,你怎麼……”不提個高标準就說他不行?
“别緊張兮兮的,離咱們最近的一個人在一丈開外,咱們隻管往前走,别站在這裡等人圍觀,沒人聽得全咱們在說什麼。”祝纓笑笑。
她不緊不慢地走着:“以前年紀小,所以要求就會比較低。一歲的時候,會叫爹娘就說他不笨。三歲了會自己吃飯就可以了。現在可不是三歲了。
大儒們教他溫良恭儉讓,擱在事實裡他見到的是什麼呢?他的兄弟漸漸長大,也許還有了一點不該有的心思。他的父親有了年輕的美人,他能怎麼辦?
誰敢教他怎麼對付兄弟?應付父親?教了,離間骨肉。不教,他又覺得你不愛護他。學了,流于陰險,也容易誤入歧途。”
陳萌有些發怔,他想到了他自己。母親早亡,又有了繼母、弟弟,弟弟還要逼迫,他能怎麼辦?那個時候……
“誰都有年輕的時候,他要是個明白人就好了,他要不明白,那你讓他先明白了。他就隻差這一步了,”陳萌對太子倒有比較清晰的認識,“你要不教他,由他亂來,麻煩更大。你要不管東宮,冼敬就去管了。你要不管陛下,穆成周就貼上去了。”
祝纓道:“咱們就直說吧,他差‘權術’,差學會收拾大臣的手段,你教?教來收拾你?收拾你的兒孫?那也得教得正正好,一不小心,就變成刻毒,一旦有事他想起來你的手段,你不害怕他、他都要怕你。一旦有事,第一個疑你弄鬼!你家中還有妻兒,别動傻念頭!隻管走正道,行君子事!”
陳萌一驚:“是啊!他還是這樣的好。不過,你今天怎麼這麼多的感慨?就因為一個宮人?”
“戶部正在做來年預算,水旱災害減賦、赈濟,算不算國家大事?連年用兵,糧饷開支,算不算大事?還有新軍。哦,還有修河,築路。然後呢?陛下要冊封皇子、公主,給他們開府了,得擠出錢來。那位出個門,他說想看貧民生活?他看到哪兒去了?”
陳萌覺得自己聽明白了,道:“你就是這些日子太累了,陛下……或許是在安排,嗯,不放心自己的子女。”他說得很委婉。
祝纓站在十字街口,偏西的陽光打在她的臉上,她閉上了眼睛,道:“我好不容易才有一個休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