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第7頁)

  他鋒利的眉眼平靜得可怕,帶着山雨欲來的恐怖氣勢,獨自站在農家樂角落的陰影中,任由黑暗籠罩了那雙狹長上挑的眼眸。

  沉沉霭霭,倒映不出半點光亮。

  但他垂在身側緊握成拳的手掌,卻昭示了他内心的憤怒。

  陳警官發出了一聲微不可察的悠長歎息,他獨自坐在家裡的沙發上,聽着從窗外傳來的隔壁鄰居家孩子的歡笑聲,無限的悲傷從心頭湧上來。

  仿佛在這一刻時空倒轉,他又回到了幾十年前的那個下雨天,坐在刷着綠色油漆牆圍的房間裡,雨季悶熱,房間吊頂上的三葉風扇發出吱嘎吱嘎的噪聲。

  而還年輕的他站起身,借助着轉身接水的動作用制服袖口擦掉了眼角的淚水,然後紅着眼圈,為在他面前哽咽講述着,渾身不斷顫抖的男人,遞去一杯平複情緒的熱茶。

  “因為一再的在當地機構受挫,所以男人沒有再尋求過當地的幫助,而是獨自一人前往了探聽到的地方。他本來滿懷着希望,認為隻要侄女還活着,那他就能找到她,帶已經兩年沒能回家的她,回到家中,從此繼續生活。”

  “可是,從來沒有去過向南地區也對那裡不了解的男人不知道,那裡奉行宗族制度,整個村甚至周圍幾個村都是同姓同宗,一旦有什麼事情,就會抱起團來一緻對外。隻身前往向南地區的男人,雖然花費了大量的時間,靠着沿街乞讨維持生活并探聽消息,終于找到了侄女可能在的旺子村,但是,他卻被旺子村的村民們亂棍打得重傷,扔出了大山任由他自生自滅,最後也沒能看到侄女一眼。”

  “沒有把侄女帶回家,男人怎麼敢死。他拖着渾身的傷和兩條斷腿,憑着一口氣,一路從大山爬到了别的村子,被一個叫楊函的青年救了。簡單包紮後,在傷勢還沒完全愈合,隻是将将能走動的時候,男人就離開了村子前往上一級行政單位,想要告狀。但他又一次遭受了毒打,被扔在街上。好在他遇到了走貨運的好心司機,捎帶着他回到了我們那裡。”

  “回到家的男人馬不停蹄的開始準備資料,不敢有片刻耽誤,就立刻又去了我們那。按着紅手印的目擊者證詞、黑車司機的證詞、當地出具的文件……那些資料中,有一些筆述和口供的紙張都已經被蹂躏得滿是皺褶,帶着鮮血和汗水。當時我們所有人,都被所呈現出來的真相震撼到了。”

  “雖然男人沒能在旺子村見到侄女,但他告訴我,他很确定他失蹤的侄女就在旺子村。因為他在旺子村看到了被寫在沙土上沒來得及被模糊的字,那就是他侄女的筆迹,并且内容也是數學公式。在文化水平低下的旺子村,本不可能會出現那樣的内容。隻可能是他侄女,因為他在侄女放在家裡的筆記本裡,看到過一模一樣的數學公式。”

  “那時候的我,太年輕。滿心以為世界非黑即白,所有的正義,都可以被伸張,所有的罪惡,都可以被懲罰。”

  陳警官感歎了一聲,已經蒼老的臉上,滿是悲涼:“我錯得太離譜,可惜當時年輕的我并不懂得這個道理。如果,如果當時我沒有那樣自負,沒有那樣莽撞,也許……事情又會有所不同。”

  坐在客廳裡的年輕人看着陳警官這樣的模樣,不由驚呆了。

  從他小時候開始,他一直看到的,就是這個男人像是不可被摧折的偉岸身影,那寬厚的肩膀從來沒有頹唐過,好像沒有什麼能夠令陳警官退縮。無論前路如何艱難,陳警官都已經認知并且義無反顧的踏上旅程。

  病痛和歲月可以折磨陳警官的身體,卻無法折損他的精神。

  可是現在,陳警官就像是被抽走了體内那根支撐着他的鋼鐵脊梁,蒼老又悲痛。

  年輕人還太年輕,他還有滿腔的熱血和抱負,沒有經曆過如同陳警官一樣的痛苦,所以他不知道――

  能夠摧毀陳警官的,隻有年輕時的他自己。

  那時發生的事情,日日夜夜的折磨着陳警官,不肯放過他,讓他隻要想起,就悔恨萬分。

  陳警官道:“雖然我們很憤怒,并且想要幫幫這個被侄女的拐賣折磨得快要不成人形的男人,但現實總是殘酷。即便男人搜集到了大量的資料,隻要人有眼睛就會看出真相,但奈何有太多流程束縛着我們,我們無法擅動,最多隻能給向南地區發送傳真,請他們确認事件,并給出合理的答複。”

  “但這樣一來,時間就會大大的拖長,甚至可能需要數年的時間。男人等不及的,不光是他,我們所有人都很清楚,當一個女孩被拐賣到深山裡,在她身上會發生怎樣的慘劇。時間拖得越長,對女孩的處境就越是不利。而那個時候,距離女孩被拐賣已經過去了兩年半。”

  “男人失去了耐心和冷靜,他決定铤而走險,不再依賴我們的幫助,而是自己出發去往了旺子村,想要偷偷将侄女帶走。但因為男人的獨自行動,我們也終于有了前往旺子村的合理理由,可以辦理完所有流程出發。”

  “――因為男人的路徑有迹可循,所以我們以跨省尋找案件協助者的名義,去往了向南地區。”

  “我很高興,以為這次終于可以從旺子村救出那女孩,将她和她的叔叔一起帶回家。我們所有人都知道那會是一場艱難的争論,但是我們每個人都很興奮,沒有絲毫畏懼。”

  “然而……”

  陳警官的聲音發着抖,他的嘴唇抖動了許久,卻都沒能将喉嚨裡的音節吐出來。

  “我們,誰都沒能帶回來。”

  陳警官哽咽着,一行眼淚從眼角流出,淌過皺紋溝壑的臉龐,最後滴落在衣領上。

  他下意識的握緊手中的照片,那照片的邊緣已經被磨得發毛,黑白老照片也發黃陳舊,甚至當年那個眼裡含淚拜托他的人,也已經不在了。

  但唯一不變的,是照片上女孩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