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裡斯仔細聽着戈德溫·奧蘭多的每一個字,他的身體微微向前佝偻着,半輩子風吹雨打在他臉上留下的皺紋就如田間的溝壑一般,仿佛記錄着他的整個前半生,恍惚間,他突然醒悟了,醒悟了自己應該怎麼做。
他确實有些東西要流傳下去——
“諾裡斯先生,我隻擅長文字,并不懂農事,所以這部分内容我希望能得到你和你的學徒們的幫助,”戈德溫·奧蘭多誠懇地說道,以前的他絕不會想到要去向一個農民求取知識,而現在的他則根本沒有餘力去思考向一個農民求學有什麼不對——他的熱情已經被點燃,現在腦海中隻有“知識的大傳播”幾個字,“我們需要你的知識。”
……
“我們需要你的知識……”
魔網廣播中心的休息室内,詹妮回憶着幾天前赫蒂女士對自己說的話,忍不住又深吸了一口氣,随後她低下頭,繼續看着自己用了好幾個晚上才整理出來的稿件和資料。
負責調試機器設備的機械學士和魔導技師們仍然在隔壁房間忙碌着,休息室内顯得格外安靜,甚至隻能聽到紙張翻動的聲音,但就在這時,詹妮突然感覺有人碰了碰自己的胳膊。
她有些訝異地擡起頭,卻看到瑞貝卡不知何時已經坐在自己身旁,這位子爵小姐一手抓着一摞紙,另一隻手卻正遞過來幾個糖塊:“緊張嘛?緊張你就吃點糖!”
“啊……謝謝,”詹妮道着謝接過糖塊,随後一邊把糖放進嘴裡一邊好奇地看着瑞貝卡手中的紙張,“你等一下也要……錄‘節目’麼?”
“是啊,我在你後面錄,”瑞貝卡晃了晃手裡的稿紙,然後又指了指放在牆角的一堆機器模型,“幾種常見魔導機械的辨認方式和使用說明,還有最原始的斥力活塞式魔能引擎的示意。”
因為曾一同研究符文學,還共同編輯過第一版的“低階法術—符文陣列對照表”,詹妮和瑞貝卡的關系很好,這位有着一頭白發,總是在研究院裡深居簡出的符文師沒有隐瞞自己的緊張:“我……等會不知道該說什麼怎麼辦?”
“那就重新錄呗,”瑞貝卡擺擺手,“今天又不是直播——多錄幾次總能成功的。不過三天後就要做第一次直播了,到那時候你可要注意點。”
詹妮似乎略微松了口氣,緊接着便忍不住感慨起來:“真佩服吉普莉小姐……據說她第一次就是直播。”
“其實隻要放松點,沒什麼緊張的嘛,隻不過是站在台子前演示幾個最簡單的小實驗罷了,擺弄擺弄符文,讓大家看看最基礎的符文是怎麼運作的,你在研究院裡帶學徒教的内容可比那要深奧多了——你不照樣能教好麼?”
“可不一樣,”詹妮苦笑着搖頭,“如果在身邊站幾個學徒,讓我給他們講課,我反而不緊張了,但剛才我看了裡面的演播廳……要站在一個空蕩蕩的台子上對着一大堆魔網終端機和半屋子面無表情的技術員做演示,我真有點緊張。而且一想到那些影像還會被記錄下來,被放到魔網廣播裡……”
詹妮說着,便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緊張之色再度浮現出來。
“沒辦法,那是為了保證實驗細節能被拍到……不過你倒是給我提了個醒,下次錄的時候說不定可以讓一兩個助手上台,能打打下手,還能減少緊張……”瑞貝卡的思路似乎被打開了,開始帶着愉快的表情巴拉巴拉起來,但她剛說到一半,視線卻落在了詹妮的臉上。
這位來自王都的符文師,符文研究院的院長,塞西爾魔導工業的奠基者之一,正用手不自然地攏着耳朵邊的幾縷長發。
詹妮今天特意重新梳理了她那一頭白色的長發,柔順的發絲從臉頰側面垂墜至胸前,頭發幾乎遮擋了她的半副面孔。
然而即便如此,在發絲的縫隙間,在她那露出來的脖頸處,那些醒目的燒傷疤痕仍然清晰可見。
明明平日裡已經幾乎不再在意這些疤痕,在研究院工作的時候也不會刻意去遮掩它們,然而在這個特殊的時刻,這位符文師小姐顯然還是在意的。
詹妮注意到了瑞貝卡的視線,頓時更加不自然起來,她再次攏了攏自己的頭發,有些不放心地問道:“這樣……還看得見嗎?”
“看得見,”瑞貝卡點點頭,“而且不管怎樣都會看見。”
詹妮攏頭發的動作頓時僵硬下來,她的表情顯得沮喪而又失望:“我其實試過皮特曼大師的祛疤藥膏,但一點都沒管用……”
“皮特曼的藥膏隻要是私下賣的就幾乎都沒用,”瑞貝卡撇了撇嘴,随後一臉認真地看着詹妮,“而且我覺得你也不用遮擋它們——相反,我覺得你應該大大方方地展示出來。當然,這隻是我的想法。”
詹妮驚訝地看着自己這第一位跨越身份隔閡與自己坦誠相交的朋友:“為什……”
“因為你很漂亮啊,”瑞貝卡很坦然地說道,“真的——你很漂亮的,雖然有這些疤,但它們真的沒你想象的那麼嚴重。”
詹妮猶豫着,她很高興聽到瑞貝卡的誇贊,卻不知道這些誇贊是否真的屬于自己,而在她的猶豫中,一個聲音突然從旁邊傳了過來:“你因為這些疤痕而羞愧麼?”
詹妮驚訝地擡起頭,看到了那個高大的身影。
她慌忙起身:“領主……”
高文擺擺手,示意詹妮無須多禮:“應該為這些疤痕羞愧的是你那個導師,而不是你——當然,不管選擇遮擋它們還是無視它們都是你自己的權力,隻不過在我看來,我并不覺得你這些疤痕是醜的,更不覺得你有必要為此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