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瞬間意識到了發生在這昔日“自然之神”身上的變化意味着什麼,并猜到了這些變化背後的原因,他瞪着眼睛,帶着三分驚愕七分探究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這巨鹿好幾遍,仿佛是在确認對方言語中的真僞,同時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的意思是,你現在已經進一步擺脫‘神’這個身份了?”
三千年前的白星隕落事件中,阿莫恩雖然通過假死的方式成功脫離了“自然之神”的位置,甚至摧毀了自然之神這個神位,但高文能明顯地看出來他的“脫離”其實并不完整,他仍然具備很多神明殘留的特質,比如污染性的血肉、不可直視的軀體、對普通人而言緻命的言語和知識等,這方面娜瑞提爾可以作為最佳的參照:同樣是“昔日之神”,娜瑞提爾在神性和人性分離之後又經曆了一次死亡,再加上她原本的思潮基礎——沙箱居民全部消亡,她本人則通過高文的記憶重塑實現了徹底的再生和轉化,如今已經完全沒了那些“神的局限性”。
娜瑞提爾可以直接出現在任何一個神經網絡使用者的面前,現在的阿莫恩卻仍然要被禁锢在這幽影界的最深處,這就是“殘留的神位束縛”在起作用。
娜瑞提爾的“成功”對于這個世界的神明們而言顯然是不可複制的,但現在看來,阿莫恩已經從另一個方向找到了徹底的解脫之路——這解脫之路的起點就在塞西爾的新秩序中。
說實話,高文對這一切并不是完全沒有想到,在知曉“神明自思潮中誕生”這個事實之後,他和他的技術專家們就一直在從中逆推破局之道,塞西爾帝國的很多宗教改革以及新型教育制度背後除了必要的社會需求之外,其實很大一部分也帶着忤逆計劃相關研究的影子,他隻是沒有想到……
這一切真的生效了,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效了——盡管生效的對象是一個已經離開了神位、本身就在不斷消退神性的“昔日之神”。
“從某種意義上,我離‘自由’更近了一步,”阿莫恩的聲音在高文腦海中響起,“我能明顯地感覺到變化。”
“我記得上一次來的時候你還備受束縛,”旁邊的維羅妮卡突然說道,“而那時候我們的德魯伊通識課程已經推廣了一段時日……所以變化到底是在哪個節點發生的?”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顯然已經帶上了研究者的口吻。
“我很難給出一個準确的時間節點或狀态‘突然變化’的參考值,”阿莫恩的回答很有耐心,“這是個模糊的過程,而且我認為我們或許永遠也總結不出思潮變化的規律——我們隻能大緻推測它。另外,我希望你們不要盲目樂觀——我身上的變化并沒有那麼大,短短幾年的教育和知識普及是無法扭轉凡人群體的思想的,更無法扭轉已經成型了成千上萬年的思潮,它頂多能在表面對神明産生一定影響,而且是對我這種已經脫離了神位,不再有神性補充的‘神’産生影響,而如果是對正常狀态的神明……我很難說這種大範圍的、急速且粗暴的變化是好是壞。”
高文感覺阿莫恩的話有些抽象和拗口,但還不至于無法理解,他又從對方最後的話中聽出了一絲擔憂,便立刻問道:“你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還記得我剛才提到的,魔法女神具備‘叛逆性、學習性、生存欲’等特質麼?”
高文點點頭:“當然記得。”
“不同的神明從不同的思潮中誕生,因而也具備不同的特質,我将其稱作‘傾向性’——魔法女神傾向于學習和适應性生存,聖光應該是傾向于守護和拯救,豐饒三神應該是傾向于收獲和富足,不同的神明有不同的傾向性,也就意味着……祂們在面對人類思潮的突然變化時,适應能力和可能做出的反應或許會截然不同。
“魔法女神面對你們發展起來的魔導技術,祂迅速地進行了學習并開始從中尋找有利于自身生存延續的内容,但如果是一個傾向于保守和維持固有秩序的神明,祂……”
阿莫恩說到這裡頓了頓,随後才語氣嚴肅地繼續說道:“祂可能會被這些突然變化起來的東西給逼瘋。”
腦海中傳來的聲音落下了,高文心中卻泛起了巨浪,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可能都忽略了某些東西,下意識地看向旁邊的維羅妮卡,卻看到對方也同樣投來複雜的視線。
他們面面相觑。
“……啊,看來在我‘視線’不能及的地方恐怕已經發生什麼了……”阿莫恩顯然注意到了高文和維羅妮卡的反應,他的聲音幽幽傳來,“出什麼事了?”
“……戰神的狀态不太對勁,”高文沒有隐瞞,“祂的神官已經開始離奇死亡了。”
“……戰神麼……我并不意外,”奇怪的是,阿莫恩的語氣竟沒多少驚訝,就如同他之前猜到了魔法女神會最先采取自救行動,這時候他好像也早料到了戰神會出狀況,“當臨界點來臨的時候,祂确實是最有可能出意外的神之一。”
高文下意識問了一句:“這也是因為戰神的‘傾向性’麼?”
“戰神,與戰争這個概念緊密相連,誕生于凡人對戰争的敬畏以及對戰争秩序的人為約束中。
“戰争是凡人為謀取利益而做出的最極端、最酷烈的手段,自誕生伊始,它便是直接的殺戮和掠取,不管加多少光鮮亮麗的修飾和借口,戰争都必然伴随着流血殺戮以及龐大的利益掠奪,這是戰神誕生時期,人類公認的戰争基本概念。
“與此同時,人類在使用‘戰争’這件可怕的兵器時也對它充滿畏懼和警惕,因此人類對戰争加上了許多的前提條件和相互認可的‘規矩’,諸如宣戰的名義,諸如停戰和交換俘虜的‘底線公約’,諸如戰利品的分配和功勳的評定方式——盡管有時候國王和領主們根本就沒有執行這些約定,會為了利益而一點點改變他們的底線,但他們至少會在公開場合下表達對戰争約定的尊重,而且大部分人也相信着戰争中自有秩序存在。
“他們把這份‘戰争契約精神’貫徹到信仰中,認為戰神是見證一系列戰争條約和公約的神明,就這麼信仰了幾千年。
“因此,戰神的傾向性是:維護戰争的基本定義,且自身有極強的‘契約傾向性’。祂是一個頑固又死闆的神明,隻允許戰争按照一定的模闆進行——哪怕戰争的形式需要改變,這個改變也必須是基于漫長時間和一系列儀式性約定的。
“基于以上‘傾向性’,戰神對‘變化’的接受能力是最差的,且在面對變化時可能做出的反應也會最極端、最臨近失控。”
阿莫恩結束了充滿耐心的說明,之後祂停頓了幾秒鐘,才再次打破沉默:“那麼,你們到底做了什麼?”
“……一種不流血不殺戮的戰争,參與者臉上大多帶着笑容,沒有任何公開宣戰和停戰的環節,隻有一系列的商業契約和利益交換,”高文不知自己現在是何心情,他表情複雜語氣嚴肅,“這種‘戰争’正在全世界蔓延,蔓延的速度遠超過塞西爾帝國的教育普及工程——畢竟利益對人類能産生最大的推動,而這場新式‘戰争’的利益太大了……”
阿莫恩徹底沉默下來,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