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能一遍遍地重複着那些已經過于老舊的教條,繼續約束孩子們的各種舉動,禁止他們離開家中太遠,禁止他們接觸危險的新事物,在她眼中,孩子們離長大還早得很——然而事實上,她的約束已經再也不能對孩子們起到保護作用,反而隻讓他們煩躁又不安,甚至漸漸成了威脅他們生存的枷鎖——孩子們嘗試反抗,卻反抗的徒勞無功,因為在他們成長的時候,他們的母親也在變得越來越強大。
“現在,母親已經在家中築起了籬笆,她終于再也分辨不清孩子們到底成長到什麼模樣了,她隻是把一切都圈了起來,把一切她認為‘危險’的東西拒之門外,哪怕那些東西其實是孩子們急需的食物——籬笆完工了,上面挂滿了母親的教誨,挂滿了各種不允許接觸,不允許嘗試的事情,而孩子們……便餓死在了這個小小的籬笆裡面。”
高文露出思索的表情,他覺得自己似乎很容易便能理解這個淺顯直白的故事,裡面母親和孩子各自代表的含義也顯而易見,隻是其中透露的細節信息值得思考。
但在他想要開口詢問些什麼的時候,下一個故事卻已經開始了——
“第二個故事,是關于一位先知。
“那同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世界一片荒蠻的年代,有一個先知出現在古老的國度中。這先知沒有具體的名字,也沒有人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人們隻知道先知充滿智慧,仿佛知曉世間的一切知識,他教導當地人許多事情,因而得到所有人的敬愛。
“在那個古老的年代,世界對人們而言仍然十分危險,而世人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顯得格外弱小——甚至弱小到了最最普通的疾病都可以輕易奪走人們性命的程度。那時候的世人懂得不多,既不明白如何治療疾病,也不清楚怎樣解除危險,因此當先知到來之後,他便用他的智慧為人們制定出了許多能夠安全生存的守則。
“不可以食用沼澤地附近生存的野獸,因為這些野獸中大部分的肉都是有毒的;不可以飲用某座山上的水,因為那會導緻腸胃的感染;不可以跨過某條河流,因為那河流的對面長着毒草,而人類還作不出解毒的藥膏……
“留下這些訓誡之後,先知便休息了,回到他隐居的地方,而世人們則帶着感恩接過了先知充滿智慧的教誨,開始按照這些訓誡來規劃自己的生活。
“很快,人們便從這些訓誡中受了益,他們發現自己的親朋好友們果然不再輕易生病死去,發現這些訓誡果然能幫助大家避免災禍,于是便更加謹慎地奉行着訓誡中的規則,而事情……也就漸漸發生了變化。
“人們對這些訓誡越來越重視,甚至把它們當成了比法律還重要的戒律,一代又一代人過去,人們甚至已經忘記了這些訓誡最初的目的,卻還是在謹慎地遵守它們,于是,訓誡就變成了教條;人們又對留下訓誡的先知越來越崇敬,甚至覺得那是窺探了世間真理、擁有無上智慧的存在,甚至開始為先知塑起雕像來——用他們想象中的、光輝完美的先知形象。
“就這樣過了很多年,先知又回到了這片土地上,他看到原本貧弱的王國已經繁榮昌盛起來,大地上的人比多年以前要多了許多許多倍,人們變得更有智慧、更有知識也更加強大,而整個國度的大地和山川也在漫長的歲月中發生巨大的變化。
“一切都變了模樣,變得比曾經那個荒蕪的世界更加繁華美好了。
“于是先知便很高興,他又觀察了一下人們的生活方式,便跑到街頭,高聲告訴大家——沼澤地附近生存的野獸也是可以食用的,隻要用合适的烹饪方式做熟就可以;某座山上的水是可以喝的,因為它早已無毒了;河流對面的土地已經很安全,那裡現在都是良田沃土……”
龍神停了下來,似笑非笑地看着高文:“你猜,發生了什麼?”
高文輕輕吸了口氣:“……先知要倒黴了。”
“是啊,先知要倒黴了——憤怒的人群從四面八方沖來,他們高喊着讨伐異端的口号,因為有人侮辱了他們的聖泉、聖山,還妄圖蠱惑平民踏足河對岸的‘聖地’,他們把先知團團圍住,然後用棍棒把先知打死了。
“這就是第二個故事。”
高文眉頭一點點皺了起來。
他起初認為自己已經看透了這兩個故事中的寓意,然而現在,他心中突然泛起一絲疑惑——他發現自己可能想得太簡單了。
他擡起頭,看向對面:“母親和先知都不僅僅指代神明,孩子和平民也不一定就是凡人……是麼?”
“我很高興你能想得如此深入,”龍神微笑起來,似乎十分開心,“許多人如果聽到這個故事恐怕第一時間都會這麼想:母親和先知指的就是神,孩子和平民指的就是人,然而在整個故事中,這幾個角色的身份遠非如此簡單。
“所有人——以及所有神,都隻是故事中微不足道的角色,而故事真正的主角……是那無形無質卻難以對抗的規則。母親是一定會築起籬笆的,這與她個人的意願無關,先知是一定會被人打死的,這也與他的意願無關,而那些作為受害者和加害者的孩子和平民們……他們從始至終也都隻是規則的一部分罷了。
“或許你會認為要破除故事中的悲劇并不困難,隻要母親能及時改變自己的思維方式,隻要先知能夠變得圓滑一點,隻要人們都變得聰明一點,理智一點,一切就可以和平收場,就不用走到那麼極端的局面……但遺憾的是,事情不會如此簡單。”
龍神的聲音變得缥缈,祂的目光仿佛已經落在了某個遙遠又古老的時空,而在祂漸漸低沉缥缈的述說中,高文蓦然想起了他在永恒風暴最深處所看到的場面。
那片靜止的戰場,交戰雙方是那般的不留餘地,不留情面,仿佛含着刻骨的仇恨,仿佛唯有你死我活才能讓一切結束——但仔細想想,那戰場上的雙方真的是因為“仇恨”才走到那個局面的麼?
恩雅的聲音平靜響起:“……群體的思潮是一種強大而充滿慣性的力量,當一個種族千百年來都恪守一套規則,而這套規則又指向宗教和神明,那麼這種力量就會變得……富有威力。很多時候,你無法在一代人的時間裡改變十代人積累下來的觀念,這種觀念對沖就會直接作用在思潮中,掀起驚濤駭浪,你們稱之為‘神的瘋狂’——然而神其實并沒有瘋狂。
“神隻是在按照凡人們千百年來的‘傳統’來‘矯正’你們的‘危險行為’罷了——哪怕祂其實并不想這麼做,祂也必須這麼做。”
高文看向對方:“神的‘個人意志’與神必須履行的‘運行規律’是割裂的,在凡人看來,精神分裂就是瘋狂。”
“确實,從凡人的角度來看……當神明選擇毀滅所有生靈的時候,這行為是‘矯正’還是‘瘋狂’也就沒有區别了。”
高文沉默良久,沉聲說道:“從文明的發展規律來看,在一個健康且持續發展的社會裡,新事物以及新思想的誕生速度永遠是越來越快的——在一代人的時間裡改變十代人積累的觀念是一種必然,因為生産力必須得到發展,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