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這還是她做夢都想象不到的場景,今日卻如此自然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你的身體剛剛好轉一些,盡量不要活動太長時間,”巴德看着自己的女兒,忍不住帶着關心說道,“今天感覺怎麼樣?”
“好很多了,”安德莎回答道,“我會根據自己的體力情況起身活動的。”
簡單的一問一答之後,父女之間便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露台上維持着令人尴尬的安靜。
事實證明,十幾年的分隔終究不是那麼容易徹底消弭,尤其是在這十幾年裡兩個人都經曆了太多的事情,各自走過難以想象的人生軌迹之後。在最初相認的那天,安德莎和巴德談了很多事情,但從那之後,他們的每次見面便都難免會陷入這種尴尬——不知該說些什麼,也不知該問些什麼,能打聽的近況在第一天就打聽的很清楚了,而在這之後……他們便是兩個陌生人。
但父女兩人都在對此努力做出改變。
“我剛才在和貝爾提拉女士說話,”安德莎努力思索了半天之後終于打破沉默,“她給了我這個……”
她展示了手中吃掉一半的果實,巴德看了一眼之後臉上卻露出有些古怪的神色:“她最近又開始喜歡給人送果子了麼……也好,算不上什麼壞習慣。不過安德莎你平日裡還是要注意些,貝爾提拉她……你和她打交道的時候有所保留是最好的。”
“為什麼這麼說?您與貝爾提拉女士關系不好?”安德莎下意識問道。
巴德趕快擺了擺手:“那倒沒有,至少現在我們關系還不錯——隻不過她遠比你想象的厲害,是個過往經曆非常複雜的人。”
“……在我看來,能夠長成一棵遮蔽平原的巨樹就已經足夠厲害了,還能有比這樣的人生經曆更複雜離奇的麼?”安德莎笑了笑,她看出父親似乎不願詳細讨論貝爾提拉女士背後的秘密,便用玩笑的态度迅速帶過了這個話題,“比起貝爾提拉女士的人生,我倒是對您這些年的生活更加好奇一些。”
話題正在繼續下去,至少這次交談看起來不那麼尴尬,這是個好的開始——安德莎和巴德幾乎同時如此想着。
“我以為上次跟你講了我加入黑暗教派的經過之後你就不願意再聽下去了,”巴德也笑了一下,有些自嘲地說道,“這可不是什麼好故事。”
“我上次隻感到震驚,以至于沒想到該問些什麼,但不管怎樣,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安德莎看着自己的父親,僅剩的一隻眼睛中帶着認真的神色,“當然,如果您不願再提,我們也可以不讨論這些……”
“沒什麼願不願意的,就像你說的,這一切都過去了,現在也隻是些老故事罷了,”巴德擺了下手,态度顯得很灑脫,“而且還都是些無聊的老故事……最初的幾年,我是在實驗室裡度過的,我給你看過那些改造的痕迹,人工心髒什麼的……這些東西延續了我的生命,也把我和戰神信仰徹底剝離開來。而在那之後的幾年……我基本上便作為一名黑暗神官四處活動,主要是在安蘇活動。你知道的那些有關黑暗教派的罪惡勾當,我差不多都做過。
“我無意于為自己辯解什麼,也不認為自己之後做一些好事就能抵消那些可怕的行徑……那段日子我被狂熱引導,現在想想,如果樁樁罪行都接受審判的話,怕是夠絞死好幾次吧。”
安德莎聽着父親用淡然态度說這些事情,終于還是忍不住打斷了對方:“之後呢?在您脫離黑暗教派,為塞西爾人做事之後的這段日子……您都是怎麼過來的?”
“……這段時光其實沒多久,和十幾年的黑暗日子比起來十分短暫,但确實很不可思議,”巴德笑了笑,“我成了一個研究人員,有時候參與研究,有時候作為唯一的黑暗神官樣本接受研究,除此之外的閑暇時間……基本上就是做題。”
安德莎大感意外:“做題?”
“關于數理和符文,還有魔導機械方面的東西——人在無事可做的時候總要找點事情去做,我就對它們産生了興趣,”巴德說着,突然看向安德莎,“你對它們有興趣麼?”
安德莎頓時有些尴尬,她回憶起了瑪蒂爾達帶給自己的那些書本以及對方在信中和自己提到的一些經典“題目”,眼神遊移起來:“我……”
“你應該嘗試一下,安德莎,這對你而言不隻是興趣問題,”巴德繼續說道,“你應該明白,這些東西在今後的時代都是非常有用的,即便不從個人角度考慮,作為一名将領,你也必須有足夠的學識才能勝任——在過去,這些學識或許隻是行軍打仗的知識,作戰經驗,懂得如何組織軍隊以及發布、執行各式各樣的命令,但現在你需要懂的不止這些……”
安德莎聽着,臉上忍不住露出了有點為難的神色,她其實很認可父親此刻的教導,她并不是一個無知和遲鈍的人,時代的變化以及新式武器、新式戰術對當代指揮官的挑戰她也很清楚,但人和人不能一概而論,她記得自己小時候有一次在極端憤怒的情況下去挑戰數理問題,做了一天沒做出來,就更憤怒了……
現在想想還是很氣。
巴德仿佛沒有注意到女兒眼神的細微變化,也可能是他終于找到了可以和女兒聊下去的話題,因而沉浸其中不可自拔。他開始興緻勃勃地講述關于數理和符文的知識,講述他在這裡作為一個“研究人員”曾面對過的有趣問題——當然,保密項目除外。
而安德莎站在他的對面,從一開始的尴尬無措,漸漸變得若有所思。
她看着自己的父親,腦海中本已有些褪色模糊的記憶又漸漸和眼前的景象重疊起來……父親他原來是這樣喜歡說教的人麼?
她不記得了。
巴德終于結束了他一時興起導緻的長篇說教,他從滔滔不絕中清醒過來,有些尴尬地看着自己的女兒:“我好像說了一些在你看來很無聊的東西。”
“确實很無聊,”安德莎立刻說道,絲毫不留情面,“不過看到您在這裡生活得很好,我倒是有些安心。”
“……還好,還好。”巴德幹巴巴地說道,随後他看着安德莎,神色間突然猶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