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沐按住她,艱難地動了動,把摞滿了補丁的舊被蓋到她身上,淡淡笑道:“别怕,爹爹沒事,隻是看着吓人,其實并不嚴重。爹爹還要看着你長大嫁人呢。”
林舒咬咬嘴唇不做聲,懸在眼眶邊上的淚珠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掉,她拿袖子抹了一把,卻怎麼也擦不幹淨,沒一會,整張臉就都濕漉漉的了。
江沐又咳了一陣子,搖搖頭躺回去,眼睛望着屋頂,也不知在看着什麼出神,好半天才再度開口:“阿舒,以後莫要再提起你娘了,當初你娘……出事,你外祖他們也不好受。”
林舒差點就跳起來,卻在最後關頭想起父親身上有傷、體弱畏寒,這才硬生生壓下了動作,沒把被子裡那點稀薄的熱氣折騰散了。
她抽抽鼻子還住江沐的腰,把頭埋到父親懷裡,悶聲道:“他們哪裡不好受了!我看他們是巴不得咱們一家全都死光、别再礙他們的眼!”
江沐輕輕歎了口氣,微弱的聲音好像一出口就散在寒冷的空氣裡了。他小心翼翼地避過女兒額上的傷口,摸了摸她柔軟的頭發:“真要說起來,你娘出事都是我的過錯,若我當時……”
他隻說了半句,便又避而不言,轉而又去望那空無一物的屋頂。
林舒不明白她爹為何一直以來都對她娘的死諱莫如深。
她記得她爹娘當初很是恩愛。她爹本是背井離鄉逃難而來的,路過此地的時候大病一場,差點沒死在附近的山裡,幸虧被她娘遇見。
聽村裡人說,那時節林家還很寬裕,白養了個病人大半年也沒提起索要醫藥資費之事,再加上美貌潑辣的林氏對江沐芳心暗許、江沐随即入贅,這事就再沒人提起了。
直到林家衰敗,林氏遭難之後,林虎才偶爾在醉酒洩憤之時提起舊賬。
就算對于當初十裡八鄉有名的富戶林家而言,這筆醫藥費用也并不是個小開銷,何況在如今這種一個銅錢都恨不得掰開來花的年景裡。
而偏偏讓林家落到如此光景的不是别人——至少林虎一家認為不是别人,正是小掃把星林舒。且不說她剛出生沒幾日,林家就遭了場大火,燒光了多年積蓄,甚至連林虎的幼子也因此受了驚吓,從此纏綿病榻幾年,在林氏去後不久,便也跟着夭折了。
錢财損失尚且好說,然而喪子之痛又如何能輕易彌補。
江沐神色不由愈發黯然,他仿佛還記得那小小的幼童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樣子。連串的悲劇和随之而來的自責像是條扯不斷的繩索,勒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轉頭望向一無所覺的女兒,心中無聲歎息。
百草
或許是那天鬧得太過,林虎醒酒之後被自己吓着了,又或許是出自林舒口中的那個禁忌的名字令林家上下不由自主收斂了幾分,以後的日子居然異常安穩了下來。連平時最愛逞口舌之利的林芝好似也被特意教訓過了,見到林舒的時候,雖然仍然要翻上個大大的白眼,但竟從不曾靠近一次。
倒叫林舒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因禍得福了。
另一個好消息是,一個來月之後,江沐也終于能下地走上幾步了。
他素來身體單弱,這一回又傷得極重,連難得請來的遊方郎中都已讓人準備棺材了,可誰也沒想到他半昏半醒地熬了幾天之後,居然硬生生緩過一口氣來。
如此一來,每當林舒再想起當日那個疑惑時,便又能夠自欺欺人地繼續覺得老天有眼——雖然眼神不太好,但總歸還沒瞎,仍能時不時地照看一下天底下命苦的好人。
此後又陸陸續續下了幾場大雪,時光便滑到了年尾。
日子難得的平靜,林舒蹲在藥爐邊上盯着裡頭溫溫吞吞地冒着咕嘟的藥湯,被散發着苦味的熱氣熏得有些昏昏欲睡,便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她無意識地扒拉了幾下爐邊引火的稭稈,低低地歎了口氣。當初得知娘的死訊時,江沐像是被一下子噩耗擊垮了,接連幾天不吃不睡,整個人仿佛丢了魂、隻剩下了個空蕩蕩的殼子,緊接着她的小表哥早夭,更是讓江沐的狀況雪上加霜,數日之内便仿佛老了十年。
說來怪異,這些已是經年的舊事了,當初她不過四歲出頭,按理說還是懵懂的年紀,不該記得多少事情,可那些事卻像是烙在了她的腦中似的,一件一件清楚分明。她隐約想起,她娘曾說她是有宿慧的,竟有幾分像是投胎時忘了喝忘川水的樣子,直到三歲的時候家門前路過了個異人給了一碗符水,這才好了。
或許也就是因為這樣的異常,她才愈發地被外祖一家當作不祥的掃把星。
她又歎了口氣,稚氣的臉上浮現起與年紀不符的苦悶表情,她們父女現在的日子雖然好過了些許,但隻要這根深蒂固的厭惡還在,他們的生活便不會真正迎來轉機。甚至,林舒覺得連日來外祖一家異乎尋常的忍耐與縱容,都仿佛在醞釀着什麼陰謀。
而果然如她所擔心的一般,這個陰謀終于還是在一個春日顯露了端倪。
這一日林舒并不在家中,自打江沐的身體漸漸恢複之後,便時常帶着她進山。清明前後,山中已頗有些可食的野菜,林家至今還欠着一屁股債,自然不會放過這不要錢的吃食。
當她回去時已是傍晚,剛推開門,便對上表姐林芝古怪的笑容。過往幾年裡,林舒對這種表情簡直再熟悉不過,不禁警惕起來。林芝卻難得地沒有陰陽怪氣地擠兌幾句,反而仔細将她打量了一番,滿臉都是等着看好戲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