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莊認真看着黛玉的臉,義正辭嚴:“這件事情,讓我既生氣又難過。妹妹,你不信我。”
眉莊的一番話振聾發聩,黛玉早就紅了眼眶,淚眼婆娑:“說到底,姐姐和莞嫔終究是一起長大的情分,我不過是……”
後面的話黛玉沒有說下去,可在場的兩人都知道是什麼意思。黛玉用帕子掩了面,低低地抽泣着:“縱然我不會故意去害她,可我心裡終究是放不下那日宮宴上她對我說的話,哪怕熠然之死的罪魁禍首不是她和溫實初。”
“所以你才會故意提了兩人青梅竹馬,情分匪淺。”
“沒錯。皇上多疑,心裡必有猜忌。”
“臨走時你的一番話也是别有深意。”
“是。上次柔貴人送過來的紙條姐姐也看了,莞嫔禁足之事事關純元皇後。事後,妹妹仔細回想,竟想起端妃娘娘初見莞嫔時面上就帶了驚訝之色,隻是她遮掩得快别人沒有注意到。而皇後娘娘跟着她随後的一番話似乎也引人深思。此外,姐姐難道不疑惑,咱們皇上最是個薄情的性子,為何對莞嫔如此偏愛?椒房也就罷了,畢竟前面還有個華妃娘娘比着做例子,不過那也是有看在年羹堯馳騁疆場的面子上。怎的撒帳吃餃子這樣個個照着大婚正妻有的規矩,皇上也做了?還有,齊妃娘娘見到莞嫔,總會有幾句酸言酸語,有時甚至還帶着幾分憤恨。難道僅是因為嫉妒和皇後的暗示,這後面就沒有什麼别的原因嗎?”
“你是說……”
“姐姐可别忘了,這宮中見過純元皇後的嫔妃,隻有端妃和齊妃兩人了。而端妃和純元皇後私交甚好,一手精妙琵琶都是純元皇後所教。而齊妃當時在府上身為側福晉,卻因為對純元皇後大不敬被罰跪了兩個時辰繼而流産,她心裡又怎麼不恨純元皇後呢?話已至此,相信姐姐也知道為什麼咱們的這位皇後娘娘為何如此針對莞嫔和她肚子裡的龍胎了吧?”
一陣溫軟的香風撲進了黛玉的鼻子,她隻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微涼的懷抱裡。上好的絲綢貼在臉頰,帶着戶外更深露重未散盡的寒氣。
可黛玉卻覺得熨帖,心裡暖的發燙,連這衣裳上蘇繡的繡線都帶着幾分江南的袅娜:“玉妹妹,苦了你了。是我這個做姐姐的不合格,你這些日子有孕還帶着兩個孩子這麼辛苦,卻還要日日夜夜想着這些。若是我能多體貼些你的心思,不說為你開解,哪怕是能幫你分擔一二……”
“姐姐。”黛玉的玉手掩住了眉莊的紅唇,“你不必說這些。你日常的體貼妹妹心裡都有數,且不說你知道我心思敏感容易悲春傷秋,總會尋了有趣的事情讓我開心。哪怕是你不來看我的那些日子,内務府送來的東西哪件不是精挑細選過的。我也知道,你定是在太後跟前兒說了我不少好話,不然就我的出身,哪裡能有到太後面前伺候得了她一分青眼的好事。”
眉莊看着面前燭光裡哭得梨花帶雨的美人,掏出袖子裡的帕子一點點擦去了黛玉臉上的淚痕。她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深深吸了一口氣:“其實妹妹,我并沒有資格責怪你,因為我也瞞了你一些事情。”
“那個海芋,其實可以說是我的安的釘子。”
黛玉聽得眉莊如此說,驚訝得差點驚呼出聲。她随即明白過來,隻怕這是眉莊先招攬了海芋,再特意着她去賣了破綻親近了皇後那邊。
畢竟眉莊如今把持着宮務,無論是往哪個宮裡塞人或者是調教人都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也就是她低調,一直沒有動這方面的心思罷了。
隻是,到底是一條人命。
黛玉心中有些悲切,在眉莊面前自是也不必遮掩:“妹妹知道姐姐此法甚好,隻是此事一發,那海芋的命自然是保不住了。姐姐這……”
眉莊安撫地拍了拍黛玉的肩膀:“我也知道這事兒有些傷陰鸷,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若不安插些人手隻怕出事的就是我們自己。況且那海芋……本就有疾,近兩年發病的次數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厲害,吃起藥來家裡的銀子也是像流水一般使出去。她也是為了不拖累家裡,既然能多掙上些,就自願做了這事兒,兩下裡還能都拿些錢财。”
聽得眉莊如此講,黛玉方才稍稍放下心點了點頭。盡管她向往着書上說的那人人生而平等自由的世界,可她也明明白白地知道在這皇宮之中,這種企盼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天方夜譚。
“說起來這海芋是當時莞嫔戒罂粟的時候,寫信托我安排的人。她信不過浣碧,便借由我的手換了這杏花春館的灑掃宮女——隻是我多留了個心思,明面上告訴她隻安排了一個,實際上又多埋了個海芋做暗樁。”說到這裡,眉莊面上露出了幾分無可奈何,夾雜着苦澀和失落。她抓住黛玉的手:“妹妹會不會覺得我很可怕?其實現在想起來,當時我也不知道我為何要那樣做。按理來說,我和她的情分自是應該毫無嫌隙的,可我就是這麼做了。事後想起來這件事的時候,我總覺得遍體身寒,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變成了這樣可怕的人。我不知道是哪裡出現了問題,許是因為聽了太後的話,許是因為她與我們的生分,或許還有什麼别的原因。隻是自從那件事開始,我就知道我和她再回不到從前了。”
黛玉甚少見到沈眉莊有如此脆弱的時候。這幾年來,眉莊在她面前總是一副端莊大方的模樣,帶着高門貴女的驕傲與内斂,獨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這位姐姐給了她從未感受過的溫暖與關愛,就像是一方鐵鏽紅的毯子,帶着溫吞的暖意,柔柔地撫慰着這宮裡面的世态炎涼。
“姐姐,不必如此。這不是你的錯,是這皇宮的錯,是這世道的錯。也許某一天我們都會變成我們自己不認識甚至是讨厭的樣子,可隻要問心無愧、不忘初心,又有什麼可以懼怕的呢?還是你想說,在莞嫔那裡埋了這麼個釘子,讓你後悔了?”
眉莊頓了頓,透過雙眸裡的淚水看着面前的黛玉,心頭似乎明亮了些,好像是浮現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她沒有立即抓住,讓這些東西溜走了,但是這些東西卻讓她感覺世界開闊了些。這感覺奇妙極了,她瞬間就有了答案:“不,我從未後悔過。如果不是這個釘子,一是她今日可能真的就死于毒藥之手,二是……我也不能明白她的真面目。”
“姐姐此話何意?什麼真面目?”
西洋鐘的鐘擺一晃一晃,時間點點滴滴地就過去了。眉莊看着黛玉姣好的面龐在燭火下帶着朦胧的不真切感,一時間有些張口結舌。她重重歎了一口氣,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開了口:“其實我給海芋的任務,除了一條讓她去監視浣碧,還有一條是查一查當初……熠然的死。”
黛玉的身形晃了晃,讓她意外的卻是她心中似乎對眉莊的這個答案早有預感,她用手撐着小桌的桌沿,護甲在桌沿上勾出了一條不深不淺的劃痕。
“姐姐有話……不妨直說。”
“有人想要下毒的事情,海芋早就派人告訴我了。于是我早早備下了用于替換的藥物,這樣不管浣碧怎麼做,至少都不會傷到莞嫔的性命。不過那時,海芋還并未查出這熠然的死與杏花春館是否有關聯。而下藥之事既出,海芋必然會有牢獄之災,今日若是沒有海青指認,海芋也會尋了個理由揭露此事。畢竟此事若是不發,便是打草驚蛇。海芋也知道這是最後的期限,想來她定然是用了什麼方法查到了事實真相。按照我和她的約定,如果嬛兒……哦不,莞嫔确實牽涉其中,那便說是浣碧給了銀錢讓她私傳東西;如果沒有,便指認那聯系她的幕後之人。那日,你我都聽得真切,海芋實實在在指認的便是浣碧。那就是說……”
“那就是說,熠然……”黛玉沒來由地覺得一陣惡心,五髒六腑攪在一起,痛的她直反胃。她幹嘔了好一陣,才淚眼婆娑地擡起了頭,“那日她說的,果然不是一句空話。難怪……難怪我提到她和溫實初青梅竹馬之時,姐姐什麼話也沒有說。”
眉莊輕撫着黛玉的後背幫她理順呼吸,端了紅棗茶來給她漱口,又用帕子細心揩去了黛玉嘴角的水漬,才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我本以為是我變了,不料她倒變得更多。縱使浣碧使用那罂粟香亂了她的心智,但是錯就是錯,再怎麼也無法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