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文笙昏睡了一天兩夜。n蘇醒時,敞開的木窗灑入細雨。n傅時延倚着沙發,不眠不休也守了一天兩夜,厚厚的一摞文件堆在膝蓋,眼下烏青,憔悴。n她下床。n“哥哥。”n他阖目,淺眠,她一叫,馬上握住她手,“醒了?”n“下雨了。”文笙擦拭他額頭,發茬,潮漉漉的。n“幫你洗了澡,梳了頭發。”傅時延愛惜親吻她,“笙兒更俊俏了。”n她咧了咧嘴角,“你胳膊的傷”n“包紮了。”n文笙擔憂,卷了衣袖檢查,臂肘綁着紗布,嗆鼻的藥味,“疼不疼?”n“疼。”他硬漢撒嬌,“吹一吹。”n她低頭,發絲掃得他皮膚癢,他輕輕撩開,“你一直護着母親,求嘉興,沒睡好。”n“媽媽脾氣大,講話不饒人。”文笙強顔歡笑,“罵程阿姨,罵嘉興,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我哪能睡着。”n傅時延注視她,她氣色極差,極落寞。n“餓嗎。”n“沒胃口。”她隐隐顫音,“人呢。”n他一張臉逆着光,灰蒙,晦暗,“今天早晨火化了。”n文笙攥緊了他袖子,“救不活了”n“國際野訓部隊畢業的,殺對方,殺自己,都是一刀斃命。”n她趴在傅時延腿上,胸腔堵得脹麻,“程嘉興沒害我。”n“嗯。”他撫摸她頭頂,“不舍得。”n“你怨他嗎。”n“不怨。”傅時延平靜,坦蕩,“一個一心尋死、瘋魔的男人,原本可以順手解決了母親,一筆血債和十筆血債,對于他是相同的下場,他終究是放過了。”n文笙抹眼淚,“他惡毒嗎。”n“有惡,有不惡。”傅時延摩挲她面頰,水淋淋的,“吓着了,是嗎。”n咫尺之遙。n天人永隔。n她一貫怯弱,禁不起那血腥與震撼。n傅家增派了四名保镖,專門負責文笙的出行,傅時延特意飛南方接了禮禮回家,傅懷峰夫婦不吵不鬧,冷戰了半個月,完全不符合傅夫人潑辣跋扈的性子,傅時延不踏實,向李氏集團和商會請了假,暫時在北方處理工作。n一市首富的程家,程嘉良與長子相繼亡故,程國章和五名董事锒铛入獄,一代商場傳奇徹底謝幕。n權富圈的夫婦紛紛登門傅家探望,一撥又一撥來來往往,有太太發現了玄機:傅懷峰和傅夫人基本不同場了,他在,她不在;她在,他不在,大有決裂的征兆。n孫太太和傅夫人關系親密,壯着膽子問,“傅老先生回南方了?”n“不知道。”傅夫人小指裹着膏藥布,一潭死水,“忙喪事吧。”n“我估算了年歲”孫太太勸慰她,“程嘉興比傅公子年長三歲,他出生那會兒,您和傅老先生剛結婚,不屬于私生子,屬于前任未婚生子罷了,不值得您生氣。”n傅夫人搖頭,“不為這個。”n稀裡糊塗了一輩子,自欺欺人了一輩子,李家大小姐家世顯赫,美豔絕倫,又一腔熱情,年長日久哪個男人不動心呢?她傲氣,自信,總有一日征服傅懷峰。n可他大庭廣衆下,認了程嘉興,傅家多出一個長子,時延變成了次子,外界戲稱她李韻甯是阮菱花的‘妹妹’,她無法接受這份羞辱。n憑什麼認呢?n如今傅家夫人是她,她不認,傅懷峰擅自做主讓程嘉興認祖歸宗了,淩駕于時延頭上,置她于何地。nn南山墓園。n二排。nv9墓碑。n一盆火,一疊紙錢,晚霞似火,映紅了半座山。n黃老二在台階下,傅懷峰在台階上。n碑文是——長子傅嘉興之墓。n父傅懷峰、母阮菱花,立。n“老師,天色快黑了,咱們下山吧。”n他盯着燃燒的火苗,“嘉興像我嗎?”n“子像父。”n“不。”傅懷峰苦笑,“嘉興心腸比我軟,比我重情義。”n“當年,您是沒辦法了。”黃老二蹲下,“您先是兒子,同胞兄弟;再是男人,是未婚夫。傅家山窮水盡,一家老小依靠您,換任何人也選擇師母。矢志不渝的愛情,在現實打擊下,又算什麼呢。師母心知肚明,您并非瞞了她,騙了她。”n他捂住臉。n“我的同僚,老耿,老韓家裡的公子不争氣,而我有兩個公子,如此優秀,如此惹人羨慕,卻毀了一個,分明是風華正茂的年紀”n一片空曠,一地歎息。n走出墓園,驅車抵達寒山寺。n傅懷峰下車。n寒山寺是尼姑廟,與普衆寺隔山而望。n師太恭候他,“無愁在香火堂誦經,誦七七四十九日,超度亡子。”n傅懷峰合十行禮,去後院。n香火堂内,煙熏缭繞,程太太跪在蒲團上,青灰色的長袍,尼姑帽,剃得光秃秃。n他哀涼,“菱花。”n程太太沒反應。n傅懷峰一步步靠近,扶她肩膀,“你失去了嘉興,有嘉佑,為什麼出家了?”n仍舊是悄無聲息。n他奪了木槌,“菱花!你怪我,不要糟蹋自己。”n程太太重新奪回木槌,嘶啞開口,“李韻甯搶了你,我怪你,怪李韻甯;你沒盡責任,我不怪你。我從未告訴你生下了嘉興,怪你什麼呢。”她一下下敲擊木魚,敲得傅懷峰錐心刺骨,“嘉興報複了程嘉良,報複了李韻甯,沒遺憾了。人死燈滅,塵歸塵土歸土,你以後,别再來。”n一拳棉花,一拳冰,程太太越是不悲不喜,傅懷峰越是無從發洩,無從償還,沉甸甸壓在胸口,“菱花,回老家吧。寺廟晨鐘暮鼓,日子太清苦了。”n程太太背對他,不言不語。n良久,他黯然離去。n一進老宅大門,傅夫人坐在柿子樹下,等他。n四目相視,他猜到什麼,走過去。n“簽了吧。”一支筆,一封離婚協議書。n紅彤彤的柿子晾在窗台上,這一年冬,太荒蕪,太慘烈,一切都結束了。n傅懷峰沒挽留,簽了名字。n“你清楚什麼也不缺,可結婚時,老宅是破敗的瓦房,你用嫁妝重建裝修,貼補了傅家,老宅應該是你的。”n“扶持你,我心甘情願,你一沒求我,二沒逼我,是虧,是孽,我自食苦果。愛情,婚姻,人生,一場豪賭,有赢就有輸,我李韻甯輸得起。”傅夫人緩緩起來,“何況,我青春耗在你身上,你青春不是也耗在我身上嗎,又談什麼補償與虧欠?”n傅懷峰眼眶泛紅,“韻甯,其實我”n“周三上午,民政局。”傅夫人打斷他,甩下這句,回屋。nn文笙一連數日,睡得不安甯。n每每睜眼,枕頭濕的。n她呆滞望着天花闆,夜色籠罩,波浪的月光,一浪浪蕩漾。n耳畔是傅時延綿長的呼吸。n“哥哥。”她喚他。n他迷迷糊糊,摟住她,“做噩夢了?”n“我想去一趟木樓。”n傅時延也睜眼。n“草莓開花了,帶禮禮瞧瞧。”文笙偎在他懷中。n他曉得,她心裡不是滋味。n程嘉興沒舉行葬禮,她顧慮傅夫人的顔面,更不敢去墓園祭拜,不免惦記着。n“你不怕?”n“哥哥去嗎。”她仰頭。n他吻她眼尾,“我怕。”n文笙一愣,“你怕?”n“不過,你想去,我舍命陪你。”他一本正經。n傅時延提前安排了傭人清理衛生,去木樓那天,是3月29日。n距離禮禮的百日宴還有六天。n“禮禮,這是大伯父。”傅時延指着程嘉興的遺照,“伯父文武全才,是商界巨鳄,禮禮長大和伯父一樣厲害。”n禮禮一雙漂亮的杏眼眯成月牙兒,揮小手。n“小沒牙佬。”傅時延逗他,“醜得随媽媽,是不是?”n文笙推窗戶,草莓園向南,綠油油的葉子,水靈靈的花瓣。n依稀有程嘉興的影子,澆水,鏟土,修剪花架那一刻,他明白自己時日不多了。n她轉身,揉禮禮腦袋,“爸爸是總工程師,最聰明了,禮禮随爸爸。”n傅時延笑了一聲,識破她,“我誇程嘉興,你誇我,所以是防止我吃醋。”n“那你吃醋嗎?”文笙挨着他。n他面容深沉,狡辯着,往門外走,“男人吃什麼醋,女人才吃。”n園子的一陣風拂過,揚起文笙發梢。n她擡眸。n露台挂着一串藍鸢風鈴,風鈴的中間藏了一枚絲絨盒。n打開,是小吊墜。n嵌了相片。n潔白的毛線帽,羽絨領,凍紅的面龐。n去年,冬末春初。n在學校一條積雪的小道上,校長和系主任帶着程嘉興參觀,他投資了圖書館,黎諾拉着文笙去偷窺大名鼎鼎的程總工程師。n彼時,程嘉興是她素未謀面的相親對象。n她鬼鬼祟祟躲在‘學生風雲榜’公示欄的後面,竟然被他察覺,拍了照片。n文笙扭頭,孤零零的木樓,仿佛一夕,春暖花開。n“你回來了。”她靜靜伫立。n微風和煦,花海搖曳。n“你姓傅,不姓程了,程阿姨平安,嘉佑沒受牽連,他上繳了全部贓款,是三等功,仍是風光榮耀的隊長。時延說,年底他會晉升,他崇拜你,很有出息。”n隻有你。n死了。n一個壞人。n無人同情你的可憐,有人唾棄你的可恨。n幸好,傅家長子,多多少少是體面。n“我喜歡吊墜。”文笙調侃,“但克數小,不太值錢啊你難得送一款便宜的首飾。”n她将吊墜物歸原處,“嘉興,給你留個紀念。”n“笙兒——”禮禮餓哭了,傅時延一邊哄,一邊溫奶瓶。保姆搭把手,他又不肯,禮禮入口的奶、水,他親力親為,一旦離開視線,絕不喂了,“你抱禮禮。”n文笙應聲,出門。n最後一霎,她又一次回頭。n——嘉興,下輩子,托生一個尋常人家,父嚴母慈,妻賢子孝,平平淡淡過一生。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