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臘月廿三,小年夜。
縣委家屬院鐵門結滿冰棱,吳婷蜷在青磚牆的陰影裡,補丁摞補丁的棉襖早已被雪水浸透。
她盯着水泥縫裡凍僵的螞蟻,忽然聽見門衛拖長的吆喝:“劉科回來啦!”
鳳凰牌自行車碾過冰碴的聲響驟停。
吳婷剛張開皲裂的嘴唇,手腕就被鐵鉗似的手掌掐住,整個人被拽進煤棚。
大兒子劉慶峰的眼睛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他左手握着人造革公文包,右手從褲兜掏出方格手帕,滿臉嫌惡的擦拭着方才抓過吳婷的手指,仿佛沾染上了什麼髒東西。
“你來做什麼?”
吳婷佝偂着背往牆角縮,喉頭的咳嗽震得煤灰簌簌下落:“老大,媽真熬不住了,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媽就想讓你帶我去醫院看看”
話音未落,蜂窩煤堆後傳來金屬刮擦聲,大兒媳張瑤的尖嗓門劈了進來:“這年頭誰不生病?就您老骨頭金貴!疼就忍着,忍忍不就習慣了嗎?誰家老娘像你這樣?狗都嫌你晦氣,還不如早點咽氣!”
吳婷的瞳孔驟然縮緊。
下一秒,劉慶峰掏出一張一元紙币,簇新的票面擦過吳婷龜裂的指尖:“拿着錢趕緊滾,别來這丢人現眼!”
煤棚的破門被北風撞開,鈔票打着旋兒落在地上,像片枯葉。
吳婷彎腰撿錢,領口灌進的冰碴直刺心窩。
她倏地想起十年前,也是在這樣一個下雪天,十九歲的劉慶峰燒得像塊火炭,她背起比自己還要高一個頭的他往衛生所跑,冰碴子紮穿鞋底,她摔了四五個跟頭,一路上劉慶峰一直哭:媽,等我出息了,一定好好報答您
吳婷抓住劉慶峰的手腕,渾濁的淚珠滾進皺紋裡:“兒,你不是說等你出息了,會好好孝順媽的嗎?”
“閉嘴!”劉慶峰猛地甩手,吳婷的後腦勺磕在煤堆上,溫熱的血滲進發絲。
嘭——
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再睜眼,吳婷發現自己正躺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張瑤光亮的皮鞋在自己身前晃來晃去:“劉慶峰,你媽這老不死的,該不會真賴上我們吧?我不管!養她還不如養頭豬,豬宰了能吃肉!”
劉慶峰揉了揉她的肩,輕飄飄道:“放心,她不走,我弄死她!”
吳婷顫巍巍的坐了起來,仰頭望見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蓬亂的白發沾着煤灰,活像從墳頭爬出來的野鬼。
她扒拉了下頭發,開始細細打量周遭,這就是五年前她不顧小兒子劉慶耀勸阻,賣掉劉家祖宅給劉慶峰買的新房嗎?這還是她第一次來!窗棂褪色的囍字,還是她熬了三個通宵剪的
這五年,賣掉祖宅的她無家可歸,一直借住在姐姐吳玲家的牛棚裡,而她的兒子們,一個比一個出息,卻都對她棄如敝履,村裡人都說她上輩子肯定是殺人放火或者十惡不赦了,這輩子才能養出這兩頭白眼狼。
眼前閃過一抹寒光。
劉慶峰提着菜刀從廚房沖出來,指着吳婷惡狠狠道:“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把你剁成碎末!你這個克夫命,爹早死都怪你,現在還想來克我嗎?”
吳婷踉跄着逃出門,袖口崩開的紐扣在雪地裡砸出三個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