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邏輯缜密,引經據表,分明是早有腹稿,是為自己這首石破天驚的詩,準備好了萬全的應對。
此子心機之深,城府之沉,遠非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可比!
賈政也被這番“激濁揚清”的說法說得一怔,但臉上怒容未減,冷哼道:“強詞奪理!那‘我若為青帝’又作何解?青帝乃司春之神,豈是你能妄稱的!”
“父親明鑒!”
賈環朗聲道,“此句,正是兒子之‘君子志’所在!《孟子》有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菊花生于秋,凋于冬,此乃天命。然兒子身為讀書人,聖人教誨,是要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之志。若有朝一日,兒子能學有所成,身居高位,手握權柄,能如青帝一般号令四時,兒子所求,并非一己之榮華,而是要‘報與桃花一處開’!”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感染力:“何為‘報與桃花一處開’?就是要讓那受天時所困、孤芳自賞的君子之花,也能享受到春日的溫暖!就是要讓那些有才德之士,不必再受寒霜之苦,能與世俗認可的‘桃花’一般,在最美好的時節,一同綻放,報效國家!此非僭越,乃是讀書人最大的宏願!父親,這難道不是您常常教導兒子的‘仕途經濟、報效君王’之道嗎?”
一番話說完,整個院子落針可聞。
賈政徹底呆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賈環,眼神複雜到了極點。
有震驚,有懷疑,但更多的,是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
觸動。
仕途經濟,報效君王!
這八個字,是他一生的執念,也是他心中最大的痛。
他寄予厚望的嫡子賈寶玉,視之為糞土,整日與女孩兒厮混,念些《西廂》《牡丹亭》之類的靡靡之音。
而這個他素來鄙棄的庶子,今日卻站在他面前,将一首看似反叛的詩,剖析得淋漓盡緻,最終的落腳點,竟是他最看重的“經世濟民”之道!
他看着賈環那張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那雙燃燒着火焰的眼睛,再轉頭看看旁邊被這番陣仗吓得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往丫鬟身後縮了縮的寶玉。
兩相對比,何其鮮明!
就在此時,探春終于找到了機會,她連忙上前,屈膝一福:“父親息怒。三弟今日之詩,或有少年輕狂之處,但其志可嘉。是我這個做姐姐的,将他請來,若要責罰,還請父親連女兒一并責罰。”
李纨也連忙起身,柔聲道:“老爺,環哥兒所解,亦有幾分道理。詩言志,今日之作,雖顯鋒芒,卻也是少年人銳意進取之象,未嘗不是好事。”
賈政沉默了。
他胸中翻江倒海,哪裡還聽得進旁人的話。
他盯着賈環看了許久,久到所有人都覺得心驚膽戰。
終于,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而威嚴,聽不出喜怒。
“巧言令色,不知自省!詩以言志,你心浮氣躁,鋒芒太露,非為學之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