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王大石帶着十幾輛裝得冒尖的大車,浩浩蕩蕩地返回城南車行時,整個奇兵司都沸騰了。
他高高地坐在第一輛大車的車轅上,魁梧的身軀如同一尊得勝歸來的門神。他沒有刻意宣揚什麼,但那挺得筆直的腰杆,以及身後倉庫衛兵們那副敢怒不敢言、畢恭畢敬的模樣,已經說明了一切。尤其是他從懷裡掏出那枚黃銅腰牌,交還給陸遠時,眼尖的匠人看到了上面沾染的一絲暗紅血迹。
一時間,所有望向陸遠的目光,都發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變化。
如果說,昨夜的“驚馬木鸢”,讓他們覺得這位年輕的主事是“神人”,充滿了神秘與敬畏;那麼今天,王大石的雷霆一擊,則讓他們明白,這位“神人”不僅有通天的奇謀,更有不容挑釁的雷霆手段。他所建立的權威,是真實的、強硬的,是敢于用血來捍衛的。
這種認知,比任何言語上的激勵都更加有效。它讓所有人心中的最後一絲疑慮和怠惰都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絕對的信服和隐隐的恐懼。他們知道,跟着這樣一位主事,要麼建功立業,要麼死無葬身之地。再無第三條路可走。
“主事,東西全在這了,一樣不少!”王大石甕聲甕氣地報告,聲音裡充滿了揚眉吐氣的快意。
陸遠接過腰牌,用袖子不着痕跡地擦去了上面的血迹,仿佛隻是拂去一點灰塵。他平靜地點點頭,臉上無喜無悲。
“辛苦大石叔了。”他沒有去問過程,也沒有評價對錯,隻是淡淡地說道,“把材料按我的要求分類入庫。核心物料,由錢司吏親自看管,任何人不得靠近。其他人,立刻回到自己的崗位上。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他這種舉重若輕、波瀾不驚的态度,反而比任何嘉獎都更讓王大石心安。這說明,他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在主事的預料和掌控之中。
随着陸遠一聲令下,整個車行大院立刻變成了一個高速運轉的精密工坊。匠人們的熱情被徹底點燃,他們按照陸遠的分工,開始了緊張而有序的生産。
陸遠此刻,則展現出了他作為一名“業餘工程師”的驚人才能。他不再是那個發号施令的“神人”,而是一位親力親為的總工程師。
在陶匠區,他親自拿着卡尺,檢驗每一隻陶罐的胚體厚度和開口尺寸,确保它們能在承受投擲力度的同時,又能被輕易擊碎。他對誤差的要求苛刻到毫米級别,讓那些幹了一輩子活計的老陶匠都暗自咋舌,他們從未想過,一隻小小的罐子,竟有如此多的門道。
在鐵匠區,他畫出了内部撞針和彈簧的草圖。這個時代還沒有成熟的彈簧鋼技術,陸遠便指導鐵匠們用韌性最好的熟鐵反複鍛打、淬火,制作出一種簡易的彈性機括。當第一枚合格的撞針在小小的機括作用下,成功地“彈”出來時,圍觀的鐵匠們爆發出了一陣驚歎的歡呼。他們看陸遠的眼神,已經像是在看一位本門類的祖師爺。
最核心的,是那個被士兵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嚴密看守的獨立院落。這裡,是“狼毒煙”配方的混合之地。
錢有德帶着幾個最可靠的親信,人人用濕布蒙着口鼻,小心翼翼地按照陸遠給出的比例,将磨成細粉的硝石、硫磺、木炭,以及幹辣椒粉、狼毒草粉等刺激物,進行混合。
陸遠親自監督着每一步操作。他深知,這原始的黑火藥配比,威力雖不大,但依舊是易燃易爆的危險品。他反複強調:“動作要輕,嚴禁撞擊,遠離一切火源!這東西,能救我們的命,也能要我們的命!”
他的嚴肅和專業,讓院内的氣氛凝重而神聖。錢有德等人仿佛不是在制造武器,而是在進行一場神秘的煉金儀式。
時間在叮當的錘擊聲、陶輪的轉動聲和藥粉的摩擦聲中飛速流逝。
在陸遠的統籌規劃下,一條原始卻高效的流水線作業模式,奇迹般地出現在了這個十六世紀的朔方小城。陶罐燒制、機括鍛造、火藥混合、引信制作、最後組裝每一道工序環環相扣,并行不悖。
僅僅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當第二天的晨光再次照亮車行時,三百多個外表樸實無華,内裡卻暗藏殺機的陶罐,已經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了倉庫的木架上。它們靜靜地待在那裡,像一群蟄伏的兇獸,等待着被喚醒的那一刻。
陸遠拿起一個成品,在手中掂了掂,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這就是他對抗冷兵器時代人海戰術的底氣,是他為黑汗大軍準備的第一份“大禮”。
就在奇兵司熱火朝天地進行生産時,一支小小的、淬了劇毒的箭矢,已經悄無聲息地完成了它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