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被那座熊熊燃燒的土窯扭曲了。
對于紅旗溝的大多數人來說,這三天是漫長而壓抑的。他們看着那個在村子角落裡、日夜不熄地冒着濃煙和火光的土窯,心中五味雜陳。有同情,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種無能為力的悲哀。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顧建業最後的、悲壯的掙紮。
而對于顧建業來說,這七十二個小時,是他精神與意志的極限考驗。
他幾乎沒有合眼。
白天,他要不斷地往窯裡添加燃料,主要是那些油脂豐富的松明子和最幹燥的硬木。他需要精準地控制火候,不能太猛,也不能太弱。火太猛,容易導緻窯體開裂,功虧一篑;火太弱,則無法達到石頭和骨骼分解所需的臨界溫度。
他像一個經驗最豐富的老窯工,通過觀察煙的顔色、聽火焰燃燒的聲音、感受窯壁散發出的熱量,來判斷爐膛内的情況。他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仿佛已經與這座土窯融為一體。
夜晚,山裡的氣溫驟降,寒風刺骨。顧建業就守在窯口,借着那一點點溢出的熱量取暖。他不能離開,因為夜裡火候的變化更加難以預料,稍有不慎,就可能前功盡棄。
孤獨,是這三天裡他唯一的伴侶。
整個世界仿佛都隻剩下他一個人,和眼前這座吞吐着火焰的、如同洪荒巨獸般的土窯。
他的腦海中,不停地閃回着前世今生的種種畫面。前世被陷害時的不甘與絕望,今生修糧倉時的意氣風發,以及此刻被逼入絕境的屈辱和隐忍所有的情緒,所有的記憶,都在這熊熊的窯火中被反複淬煉,最終化為一股無比堅韌、無比冰冷的意志。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一旦倒下,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他身後,不僅有他自己的命運,還有李順才、李文秀、王大力,甚至沈若雪那些所有信賴他、支持他的人的期望。
這份沉甸甸的責任,讓他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而李文秀和王大力,每天都會趁着夜色,偷偷地給他送來食物和水。他們不敢多說話,隻是默默地把東西放下,看着顧建業那張被煙火熏得漆黑的臉,心中充滿了擔憂和敬畏。他們不知道建業哥到底要做什麼,但他們選擇無條件地相信。
沈若雪也來過。
她是在第二天夜裡來的。她沒有靠近,隻是遠遠地站在一棵大樹的陰影下,靜靜地看着。
她看到顧建業正費力地将一根粗大的松木往窯口裡塞,因為體力不支,他踉跄了一下,差點摔倒。他用髒兮兮的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和黑灰,然後又固執地、沉默地繼續着手裡的活。
那一刻,沈若雪的心,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充滿了。她分不清那是心疼,是敬佩,還是一種更複雜的情感。
終于,三天三夜過去了。
約定的最後期限,到了!
這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代管幹部馬主任就帶着錢有根,以及幾個公社派來的“監督員”,耀武武揚威地來到了土窯前。
他們身後,還跟着許多聞訊而來的村民和知青。大家都想親眼見證這最後的結局。
“顧建業!”馬主任背着手,挺着肚子,用一種審判般的口氣說道,“半個月的期限已到!你的石灰呢?燒出來了嗎?要是燒不出來,今天,你就得跟我們去公社‘好好學習’了!”
錢有根更是滿臉的幸災樂禍,他幾乎已經看到了顧建業被狼狽地押走,而他則在村裡耀武揚威的場景!
土窯的火,已經在一夜的封窯降溫後,徹底熄滅了。整個窯體依舊散發着驚人的熱量,空氣都因此而微微扭曲。
顧建業從窯旁的一堆幹草上站起身。他三天沒怎麼睡覺,眼睛裡布滿了血絲,臉上、身上、手上,全是黑色的煙灰,看起來狼狽不堪,就像一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