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梆子剛敲過,林小草就醒了。這幾天清河鎮都在下雨,雨水在回春堂的瓦檐上挂了整夜,天亮時總滴滴答答砸進青石縫裡。
回春堂的通鋪裡還此起彼伏地響着鼾聲。她輕手輕腳地起身,束胸帶勒緊時的疼痛已經成了習慣,收拾好後慢慢走向藥庫。
晨光從窗縫裡滲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細弱的光線,正好照見藥碾旁她常坐的那個角落,碾槽裡還留着昨晚沒清理幹淨的紫蘇葉渣。
手指伸向懷裡,裡面包着鄭掌櫃給的《本草輯要》和周清荷塞給她的銀針香囊。昨夜王二狗偷偷塞進來給她做宵夜的糕點已經涼了,硬得像塊石頭,但她還是小心地包好,藏進懷裡最貼近心口的位置。
不知過了多久,藥庫的門吱呀一聲響。小草猛地回頭,看見周清荷拿着兩個饅頭站在門口,月白色的衫子被晨露打濕了下擺,身後還跟着她的婢女。
"真要走了?"周清荷的聲音輕得像藥碾裡的粉末。
小草猶豫着沒有回答,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紫蘇葉的褶皺,她也不知道要不要離開。這幾天來她翻來覆去地想,官兵随時可能再來,她的假身份經不起推敲,況且她還沒有路引,怕連累回春堂這些待她好的人,但是她有清荷的庇佑
周清荷歎息一聲,把饅頭塞到她手裡,也不說話,離開了藥庫。
“發什麼愣!”王順尖利的聲音刺破清晨的寂靜,“李大夫等着雄黃粉呢!”
小草猛地回神,快速吃完那兩個饅頭後,低頭加速研磨。雄黃粗糙的顆粒在石槽裡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刺鼻的氣味沖進鼻腔。這味道本該讓她安心,這些都是回春堂最尋常的氣息,是她過去幾個月賴以存身的憑依。可此刻,這氣味卻讓她胸口發悶,像被那根無形的束胸帶勒得更緊了些。
午餐時,周清荷來找林小草。“小草,”周清荷的聲音像一道清泉,破開了周遭的嘈雜。她端着一碟剛出籠的蒸餅,月白色的衣袖被水汽洇濕了袖口,“先墊墊肚子。”
蒸餅的麥香溫熱地撲在臉上。小草沒接,目光卻落在周清荷濕了一小片的袖子上——定是剛才穿過雨濕的庭院時沾上的。為了給她送口吃的,為了護住她這個“麻煩”
“清荷,”小草的聲音有些發澀,手指在粗布衣襟上蹭了蹭雄黃粉,“我…我想好了。”
周清荷端着蒸餅的手頓在半空,碟子邊緣的水汽凝成一顆水珠,墜落在青磚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鄭掌櫃的賬房依舊彌漫着陳墨和檀香混合的氣息,隻是今日案頭多了一小盆清水養的菖蒲,劍形的葉子青翠挺拔。老人沒擡頭,筆尖在賬冊上勾畫着,墨迹沉穩:“紫蘇葉都收進庫了?”
“收了。”小草站在門口,晨光從她身後照進來,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那些堆疊的賬冊上,“掌櫃的…小的…小的是來辭行的。”
筆尖懸停,一滴飽滿的墨汁落在“存”字上,迅速暈開一團黑。鄭掌櫃終于擡起頭,昏黃的眼珠透過薄薄的水晶鏡片審視着她,鏡片後的目光銳利依舊,卻似乎又多了點别的什麼。
“想清楚了?”他問,聲音聽不出波瀾。
“嗯。”小草用力點頭,指甲掐進掌心,“家裡…要往南邊去了。投奔親戚。”這個借口在心頭滾了無數遍,說出來卻依舊幹澀。
鄭掌櫃摘下眼鏡,用一方素淨的帕子慢慢擦拭着鏡片。賬房裡隻剩下布帕摩擦水晶的細微聲響,還有窗外梧桐樹上早起的麻雀啾鳴。
“你奶奶,”鄭掌櫃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落在小草臉上,“是個有本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