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九早晨,錦衣衛指揮使張武跪在丹墀下複命。
朱高熾盯着他铠甲上的冰棱,反複叮囑:“隻報實情,莫管官階!”
張武叩首時,額頭撞在金磚上發出脆響,驚飛了梁間栖息的寒雀。待他遠去的背影消失在雪幕中後,皇帝突然喊來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淮,語氣冷得像檐角冰棱:"你帶三路人馬,跟在張武後面,單獨奏報。"
王淮躬身領命,腦袋上的小帽在雪光中微微顫動:"陛下可是信不過錦衣衛?"
朱高熾走到輿圖前,指尖點在三府位置:"不是信不過,是要雙保險。"他想起永樂朝禦史巡按歸來,奏報與東廠密探的折子竟截然不同,"你與張武的奏報若能印證,才知底下是在救災,還是在演戲。"
王淮帶着内侍消失在宮道盡頭,朱高熾望着漫天飛雪,忽然覺得這場雪災像面鏡子。
鏡中映出夏元吉的周詳票拟,映出楊溥的公正執言,也映射出自己作為帝王的極端多疑與滿心無奈。
他想起父親朱棣常說“兼聽則明”,此刻卻覺得這"兼聽"二字,重若千鈞——若真定府的棉衣被克扣,若太原府的粥棚空空如也,那他派出去的兩路人馬,便是刺破這錦繡假象的假象。他又想起父親的叮囑,作為皇帝,務必要保證耳目清明,千萬不能發生聖旨出不了京城這種鬧劇。
殿外傳來更夫報時的梆子聲,已是未時。趙妤将暖手爐塞進皇帝袖中,無意間觸到帝王指尖的冰涼。遠處文淵閣的檐角挂着冰棱,在殘陽下折射出七彩光芒,恰似這深宮中交織的王法與人情——夏元吉的新政藍圖固然美好,卻需無數根如錦衣衛、内侍般的細針,才能将其密密縫進大明的江山社稷,不讓任何一處漏風,不讓任何一個百姓,凍死在這片所謂的“瑞雪兆豐年”的假象裡。
洪熙二年二月初二,乾清宮暖閣内的鎏金銅鶴香爐燃着龍涎香,煙氣缭繞中,朱高熾展開錦衣衛與東廠的密報。兩份八百裡加急的文書在案頭并置,朱紅封漆上的雪漬尚未幹透,卻已透出截然不同的氣息。
關于山西巡撫馮曉棠的奏報,讓皇帝讀了後微微颔首——太原府修繕民房的進度條用朱筆标到七成,流民安置圖上的城隍廟、官倉都畫着紅圈。可當目光移到北直隸時,朱高熾的指節驟然叩緊桌案:錦衣衛說保定知府郭平“稱職”,東廠卻夾着兩頁證詞,字裡行間全是“克扣棉服”“冒領工銀”的細節,證人畫押處的朱砂指印鮮紅刺目。
“保定府的赈災,可算完成?”朱高熾盯着王淮手中的東廠密報,燭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大明輿圖》的保定府位置,仿佛恰好能夠覆蓋住郭定奏疏裡“凍斃三十七人”的注腳。
“回陛下,流民大多已安置,剩少許待修房屋。”王淮躬身回話,語氣有些不滿,“但是根據東廠暗探,這些官員确實拿了一些錢中飽私囊。”
皇帝長歎一聲,聲音混着龍涎香散入暖閣,飄忽在空中:“讓地方官員們分文不取,終究是一種奢望。”
朱高熾想起正月初的财政會議上,吏部支取五十萬兩自用,工部支取一百多萬兩治河,哪筆銀子底下不沾些油水?隻要事能辦成,些許“小疵”,在帝王看來不過是官場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