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第1頁)

洪熙二年六月,溽熱的風裹挾着硝煙與血腥氣,在齊魯與南直隸交界的廣袤原野上翻湧。朱高煦的殘部如同一群受傷的困獸,在臨時紮下的營盤中苟延殘喘。破損的軍旗歪斜地插在沙土裡,被烈日曬得褪色的"漢"字,此刻在熱浪中耷拉着,恰似垂死者無力顫動的眼皮。原以為踏入南直隸地界便能尋得喘息之機,殊不知命運的絞索,正如同潛伏在草叢中的毒蛇,悄然收緊。

首道噩耗如驚雷般炸響在中軍大帳。滕縣千戶所早将皇帝"堅壁清野"的密令執行得滴水不漏——方圓十裡的糧秣被連夜轉運,田野裡即将成熟的青苗被盡數刈除,村落中的百姓帶着僅有的家當躲進深山,隻留下空蕩蕩的房舍與死寂的街巷。當朱高煦派出的數千騎兵如餓狼般撲向滕縣糧倉時,迎接他們的唯有蛛網密布的空倉、滿地被踩踏的谷殼,以及不知誰刻意留下的半截發黴窩頭。

饑餓與絕望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不知誰在隊伍中率先喊出一聲"降了吧",刹那間,嘩變如野火燎原。那些為幾兩賞銀、一口吃食追随漢王的流寇、散兵,此刻竟成群結隊地抛掉兵器,高舉雙手,向着朝廷大軍營地狂奔而去。馬蹄揚起的塵埃中,裹挾着朱高煦最後的補給希望,也撕碎了他困獸猶鬥的幻想。負責帶隊的将校拔刀怒喝,卻被亂兵一擁而上,轉眼淹沒在投降的洪流之中。

中軍大帳内,朱高煦猛地将茶盞砸向青銅火盆。鎏金的茶盞與炭火相撞,迸濺出的火星如同他眼底燃燒的怒火,轉瞬熄滅在滿地碎瓷之間。

"再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糧食!"他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着桌案,陰沉的聲音裡帶着壓抑的癫狂。帳外,士兵們如同行屍走肉般在荒蕪的村落間遊蕩,撬開每一塊地闆,翻遍每一個地窖,甚至連田鼠洞都不放過,最終卻隻換來幾捧摻着泥沙的陳谷。

更緻命的打擊接踵而至。暮色四合時分,朱瞻圻跌跌撞撞闖入帳中,甲胄上還沾着未幹的泥漿,臉上滿是驚惶與絕望:"父帥!三弟他他闖下大禍了!"

原來在沛縣郊外的李莊,朱瞻坦率領小隊以借糧為名闖入這座甯靜的莊園。莊主李長庚雖已白發蒼蒼,卻挺直脊梁,拄着棗木拐杖怒斥:"我乃大明子民,豈會資敵于逆賊?"在朱瞻坦的威脅恫吓下,老人最終被迫打開糧倉,但一場慘絕人寰的悲劇,就此埋下禍根。

那些從樂安州大牢釋放充軍的死囚、悍匪,本就是嗜血如命的亡命之徒。當糧車啟動的刹那,幾名士卒突然目露兇光,揮刀砍向護糧的莊丁。慘叫聲劃破夜空,李莊瞬間淪為修羅場。七十餘口男丁橫屍庭院,鮮血浸透了青石闆;年輕女眷被繩索捆作一串拖出莊門,哭喊聲驚飛了滿樹寒鴉。朱瞻坦持劍的手不住顫抖,試圖喝止暴行,卻被亂兵推搡在地。這些平日裡就視軍令如無物的暴徒,此刻更如脫缰的野獸,徹底撕開了最後一絲僞裝。

消息如野火般傳遍徐州。千總周平連夜砸開軍械庫,将鏽迹斑斑的刀槍、長矛分發給聞訊趕來的百姓。城頭上,他身披戰甲,振臂高呼:"刀斧在手,家園自守!"

白發老叟扛起生鏽的鋤頭,年輕獵戶握緊祖傳的獵弓,就連婦人也将剪刀别在腰間。徐州城四門緊閉,家家戶戶磨亮菜刀,老人教孩童使用棍棒,妻子為丈夫包紮護具。城牆垛口後,百姓們的眼睛裡燃燒着仇恨的火焰,誓要将這群暴徒阻擋在家園之外。

遠在德州的行宮中,朱高熾拍案而起,龍袍下擺掃落案上堆積的奏折。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即刻點齊兩萬京營精銳,戰馬裹蹄,連夜南下。馬蹄聲如悶雷,在夜色中疾馳。與此同時,八百裡加急文書如雪片般飛向鳳陽中都留守司、南直隸兵部。南京城的信鴿振翅而起,帶着皇帝"合兵圍剿,勿使一人漏網"的朱批,飛向江淮大地的每個衛所。

運河上,戰船扯起風帆;官道上,驿馬揚起煙塵。一張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正朝着這群如喪家之犬般的叛軍,緩緩收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