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墨般的夜色,連最後一絲星子也被厚重的雲翳吞噬。
李府,這座昔日豐州最煊赫的宅邸,此刻卻像一頭被群狼環伺的巨獸,在無聲的死寂中劇烈喘息。
兵刃撕裂皮肉的悶響、瀕死的慘嚎、重物轟然倒地的震動,混合着刺鼻的血腥氣,從大門方向潮水般湧來,又在一片更密集的喊殺聲中被強行壓了下去。
抵抗是徒勞的,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早已纏緊了每一個角落。
祖祠幽深的前庭,幾盞殘存的燈籠在穿堂風中飄搖,将昏黃的光線潑灑在冰冷的地磚上。
李餘一身素袍,端坐在蒲團之上,身影在搖曳的燭火中拉得細長。他臉上沒有驚惶,隻有一種塵埃落定後的死寂平靜。
當紛亂的腳步聲和甲胄碰撞聲終于碾碎祠堂的肅穆,将他圍在中央時,他才緩緩擡起眼皮,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精準地釘在商忠臉上。那聲音平靜得可怕,像結了冰的湖面:“商兄,何須如此勞師動衆?若為取老朽性命,一紙請柬,足矣。”
商忠排開身前持刀的護衛,踏前一步。火把的光跳躍在他臉上,映出嘴角一絲刻毒的快意,眼神卻冷硬如鐵。他嗤笑一聲,那笑聲在死寂的祠堂裡格外刺耳:“李兄,死到臨頭,還這般從容?你女兒李清鸾,與那逆賊葉凡沆瀣一氣,鐵證如山!朝廷震怒,旨意已下!你李家勾連外州,意圖謀反。這便是你李家的報應!”他刻意加重了“朝廷”二字,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
“朝廷?”李餘渾濁的眼珠微微眯起,銳利的光一閃而逝,仿佛要刺破商忠那層冠冕堂皇的皮,“還是某位大人手裡的刀?”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錐。
商忠臉上的肌肉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避開了那洞穿人心的目光,厲聲喝道:“少廢話!給我拿下!一個都不許漏!
混亂的搜捕聲充斥了李府的每一個角落,哭泣、哀求、咒罵交織成一片絕望的樂章。片刻後,一個管事模樣的下人跌跌撞撞沖進來,面無人色地撲倒在商忠腳邊:“老老爺!西西山莊園李清鸾不見了!搜遍了,連影子都沒有!”
“什麼?!”商忠臉上的得意瞬間凍結、碎裂,化為暴怒的猙獰。他猛地一腳踹翻那報信的下人,脖頸上青筋暴起,聲音因狂怒而嘶啞變形,“廢物!一群廢物!給我掘地三尺!把整個豐州翻過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然而,任憑商家的爪牙如何瘋狂搜尋,李清鸾仿佛真的被那無月的黑夜徹底吞沒,再無一絲痕迹。
次日,陰霾的天空壓得極低。
李府男丁,上至白發蒼蒼的老仆,下至懵懂幼童,皆被沉重的鐐铐鎖住,排成長列,步履蹒跚地被押往商家地牢。
女眷們的悲泣嗚咽被粗暴的呵斥打斷,如同待宰的羔羊,被驅趕着走向教坊司那不見天日的深淵。
李餘走在最前,鐐铐摩擦着皮肉,他卻挺直了佝偻的脊背。
經過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商忠身側時,他微微側頭,聲音低沉沙啞,卻清晰地送入對方耳中,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嘲諷:“商忠,你以為自己是棋手?呵你我都清楚,你不過是别人局中一枚自以為是的棋子。”
商忠勒住缰繩,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階下囚,嘴角扯出一個不屑的弧度:“棋子又如何?總好過你這滿盤皆輸的棄子!”
李餘布滿皺紋的臉上掠過一絲極淡、卻令人心悸的笑意,緩緩搖頭:“走着瞧吧。當你這枚棋子的用處盡了,被棄如敝履之時,今日的李家,便是你商家的明日。”
商忠心頭莫名一悸,仿佛被毒蛇的信子舔過。他猛地扭過頭去,不再看李餘那雙仿佛能看透未來的眼睛,厲聲對衛兵吼道:“磨蹭什麼!快走!”
李家這棵參天巨木的轟然倒塌,其沖擊波瞬間席卷了整個豐州。
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曾經與李家有千絲萬縷聯系的小家族們人人自危,争先恐後地懸榜、發檄文,用最惡毒的語言與李家劃清界限,唯恐那滅門的禍水沾濕自己的衣角。
然而,李餘那如同詛咒般的預言,竟以一種令人瞠目的速度應驗了。
李家覆滅僅僅三日後,一道來自州府最高處的冰冷谕令,如同一記無聲的耳光,狠狠抽在商忠臉上。
宇文空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昭告全城:“李家一案,牽涉重大,幹系國法。其家眷處置,權在朝廷,豈容地方豪族私相授受?着令商家,即刻交出所有李家所有家眷,交由朝廷特派角鬥場、教坊司嚴加管束,不得有誤!”
公告張貼在城中各處,白紙黑字,字字如刀。商忠捏着那份抄錄的公文,指節捏得發白,手背青筋如虬龍暴起,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直沖頭頂。
他站在廳堂中央,四周是噤若寒蟬的下屬,方才還在為瓜分李家殘餘而彈冠相慶的喧嚣蕩然無存。
他感到腳下那看似堅固的地面,正裂開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
他,真的隻是棋盤上一枚随時可被替換的棋子嗎?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如跗骨之蛆,啃噬着他剛剛膨脹起來的野心,留下的是揮之不去的寒意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慌。權力的棋盤上,他似乎剛剛落子,便已感到四面楚歌的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