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生給谷米講了這樣一件事:
東隊的轉運你認識吧?就是好運他哥,當過兵,秋冬農閑時節沒事兒總是斜挎着長火槍到處轉悠打野兔。他不但好打兔子,還好釣黃鳝,我的黃鳝鈎就是他幫我捏的,也是他教會我釣黃鳝的。前幾天他在北地野塘裡發現了一個黃鳝洞——在塘北堰,靠近水邊,一堆草蓋得嚴嚴實實的黃鳝洞。但凡大黃鳝都很狡猾,不是你想釣就能釣到的。轉運每天清晨霧蒙蒙時分就去那兒守候,他與那條老黃鳝較勁兒,他發誓一定要釣到它,要把它從草窩裡掂上來。但老黃鳝也不是瓤茬,當然不會束手就擒。它也知道了轉運的心思,也看到天不亮總在塘堰逡巡的人影。不,是它聽見的,但也許是它藏在另一處洞口看見的。反正它知道轉運在打它的主意,清楚轉運的心思。
老黃鳝自有老黃鳝的辦法,它叫來了另一條長蟲,蛇鳝同穴,這你知道吧?那是條大蛇,很多人都在北塘裡瞅見過這條蛇,所以北塘那兒人們輕易不敢前往,隻有轉運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當過兵摸過槍的信球輕車熟路,想去就去。老黃鳝請那條大蛇住在它洞裡,大蛇不明底裡,再說它們也經常換洞住,也沒太在意。但大清早那條蛇剛剛睡醒就聞到了曲蟮香,就在洞口,讓它垂涎三尺。你知道吧,長蟲除了好吃蛤蟆,偶爾也會品嘗一口曲蟮,隻是曲蟮不是随便就能碰到的,碰到了當然不容錯失。
大蛇睡眼惺忪,悄悄鑽向洞口,猛地一伸脖頸,一口咬住了香噴噴的曲蟮——我的個乖乖,這可是條壯嘴的大曲蟮,不隻是填牙縫,說不定還能飽餐一頓呢!大蛇高興萬分,哇嗚,又狠狠用勁,而且慌着要用彎曲的顫動的長芯子舔舐品味——這時轉運感到了傳到手上的重感,知道大黃鳝終于咬鈎了。隻要它咬住鈎哪有可能再逃脫!轉運心裡撲騰撲騰狂跳,但壓抑着興奮的心情不緊不慢與釣鈎上的沉重較勁。他逐漸加大提拉的力量,那隻老黃鳝露頭了,虎視眈眈。轉運一直以為是老黃鳝呢,哪想到已經“狸貓換太子”了。
他差不多是拽着釣鈎,猛地朝上朝後用勁,哧哧溜溜,我的個乖乖,怎麼這麼長,這是條啥樣的黃鳝啊,真是沒見過啊!他已經後退到塘半坡,這個時候他還沒發現不對勁兒,哪有黃鳝這麼長的啊!他仍在朝坡上退,但那條蛇等不及了,也可能是嘴上太疼,它自己出溜撅拱後半截長身子一家夥跳出洞來,說時遲,那時快,大蛇一甩尾巴就纏住了轉運。直到此時,轉運還在發癔症,還沒意識到他釣到的是長蟲而不是那條老黃鳝,老黃鳝施了調包計。
但一切為時已晚,大蛇不依不饒,噌噌噌,尾巴打得啪啪響,将轉運纏了幾圈,又纏了幾圈。轉運有點出不來氣兒,有點憋悶,隻覺得身上像是被粗绠交錯煞緊,連肋骨都快要被勒斷了。他忽然明白自己遭遇了什麼,他嗅到了一股難聞的腥臭,也感到了透骨的冰涼,就像有人朝他嘴裡鼻子裡捂了一把冰片。轉運已經知道那是條大蛇,老黃鳝騙了他,而且大蛇在纏緊他,他危在旦夕,小命馬上就要沒了,就要一命嗚呼了。
可轉運是誰啊?轉運當過特種兵。有一天夜裡他站崗,一匹兇猛的餓狼來找他,可能是聞到了他身上的熱氣,想嘗嘗他那一身腱子肉。那狼從背後跳上了他的肩膀,想哇嗚一口咬斷他的脖頸。轉運站着沒動,風刮得吼吼叫,他當然知道拍他肩膀的是誰。他沒有扭頭,伸手一拽,一把抓住那狼一條腿,咔嚓一扭接着抓起呼嗵一摔,那頭狼腦漿崩裂,就躺在他面前隻有抽搐的份兒了。轉運沒有受傷,隻是臉上被狼抓了幾道淺傷。你看見轉運臉上的傷疤了吧?那就是那頭狼留下的印迹。
還有一回轉運要送一封信,是戰備信,雞毛信,要走夜路。我的個乖乖,這回碰見的不是一頭狼,而是一頭豹子!花斑金錢豹!豹子就卧在路邊的樹撲楞裡、草窠裡,單等着轉運走過就鋪天蓋地上去一家夥按着這個肉墩墩香噴噴的人兒。豹子總是好做夢,不但是人好做美夢,豹子更好做美夢。它在這個夜裡饑腸辘辘,等着人來果腹。但它沒想到碰上的是轉運,是個一伸手就能抓住一頭狼摔死的人。要是它知道這人的力氣這麼大,可以和武松比試,那它可能就去别處覓食了。也是這頭豹子活該倒黴,它影影綽綽看到轉運急匆匆走來,肚子一吸就蹿了出來。轉運就是平時走路也防着路邊飛禍,所以閃電般撲來的豹子并沒有使他驚慌失措。他在黑燈瞎火擡頭不見月牙的暗夜裡一閃身,躲過排山倒海般橫壓過來的飛物,接着一伸手撈住一條腿,他這時才不管它是誰的腿呢,拎起來轉圈——就這樣轉圈,雪生磨轉身子,學着黑夜裡轉運的動作,而且兩隻手做出握緊的姿勢,接着猛地朝地上摔去——轉運又是一摔,那頭豹子就被摔死了。這一次可不是腦漿崩裂,豹子的肋巴骨都給摔斷了,咔咔嚓嚓亂響,嗚呼哀哉!
徒手摔死過狼和豹子的人,這個世界上他還能怕個啥!你一條細細的長蟲真能捆死轉運?哼!轉運覺着那捆緊他的長蟲像是浸飽水的濕泥,死沉死沉,但他還是拖拉着挪到那棵柳樹旁。北塘北坡裡那棵柳樹,你見過吧,有一抱粗細,正瘋長的年齡,得風得水得太陽,樹皮脹得溝溝壑壑,裂開一道道粗糙的口子。
轉運出氣回氣已經有點困難,但他堅持着,将大蛇的身子貼緊樹皮,哧,哧,哧……轉運開始一下一下摩擦。大蛇隻顧用力纏緊,沒有操心轉運要做什麼。它想孫悟空再能,還能跳出如來佛的手心?你現在早已是我的盤中餐口中肉,我看你還能走幾步!就讓你走動幾步吧,活泛活泛身子,血肉味道更鮮美!但大蛇沒想到它纏住的是一個特種兵,他有對付它的各種辦法。這堆好肉曾經讓另外也想吃這堆肉的兇狼和豹子成了兩堆好肉。轉運不急不慌地摩擦,隻聽見大蛇的鱗片像剝玉米粒一樣脫落,每片都有蒲扇大小,塘半坡裡堆滿長蟲鱗,一踩一腳跟,都沒有轉運下腳的空地兒了。轉運整整磨了半上午啊,那條大蛇終于撐不住,一點一點被磨爛,磨死。腸子肚子撥浪鼓子,整個身體爛成好幾截。
雪生講得很投入,都忘了手裡正在拾掇的黃鳝鈎。他陷在大蛇出洞的那個恐怖的清晨,仿佛他就在場,站在北塘的塘堰上睜大眼睛看轉運怎麼對付纏緊他的那條大蛇。雪生講話時頭向一側梗伸,嘴也跟着一歪一歪,像是狗啃骨頭。他的眉頭皺着,前額的皺紋像幾根鐵絲擰在一起,中間朝上弓起。他的眼睫毛很長。他并沒有看谷米,甚至講到最要緊處也沒有盯谷米一眼,朝外翻翻露出眼白,像是水塘裡的鲢子在玩肚皮朝天的雜技。
雪生操心的事情多着呢,他在朝上看樹枝上的鳴蟬,他逮不着黃鳝但逮蟬是個能手。他們此刻就站在村裡東大坑旁的那排柳樹下,柳蔭并不稠密,陽光花花搭搭地灑下來。雪生皺紋間有細汗涔涔,但他一點兒也沒感到熱,谷米也不覺得熱,轉運的故事深深吸引着他們。那口北塘谷米當然去過,隻是不敢多去,尤其是夏天玉米高粱什麼的莊稼一長起來,他更不敢越雷池一步。谷米去年秋天去過那塊地裡薅草,是一群學生一起去的。他們為班裡割草,勤工儉學。那棵站在半坡裡的柳樹略略有點彎腰,但是長勢喜人,一蓬傘似的。緊鄰塘北堰是一處高岡,挖塘時塘土堆壘起來的。孩子們都喜歡高岡,放眼全是平坦得不能再平坦的土地,有一處異樣的高岡會讓人感覺敞亮,有大山的氣息。谷米就登上了高岡,他似乎也想在那兒找到更茂盛的青草。岡上種滿稀稀落落的谷子,砂姜土瘠薄,谷子并不茁壯,抽出的谷穗甚至比茅草穗也大不了多少,而且還沒有紅米,一律泛青泛白。蝈蝈喜歡在谷地裡轉悠,所以谷米左審右尋不是在找谷叢裡的茅草而是在探聽蝈蝈的虛實。
他聽見了一串蝈蝈彈琴的聲音。他循聲靜悄悄靠近,盡可能不碰響谷棵,當一陣風吹來時他才擡起一條腿,再輕輕放下。他的心都粘附在蝈蝈身上,哪還顧得上腳下。他踩到了一處軟軟的什麼——他發覺不對勁,就像是踩在一個人的肚子上。谷米低頭一看,猛地跳開嗷号一聲,有人也被這聲号叫吓跑,隻遠遠地看着,一會兒又蹑手蹑腳圍上來,問他遇見了什麼。“是大長蟲嗎?”一個胳膊窩裡抱着一掐子青草的女孩兒緊張地問他。大家夥兒都聽說過這塘裡有一條大長蟲,好幾個在這塊田裡幹活的人瞅見過,說是頭在岡子頂,尖尖的尾巴還在水裡亂撲悠;說是紅芯子有尺把長,一閃一爍像火叢。谷米踩到的不是大長蟲,也不是小長蟲,而是一個死去的嬰兒!那個嬰兒小臉幹癟又青又黑,就那樣四仰八叉仰躺在谷叢裡,谷米一腳踩到了他的肚子上。谷米擔心踩破了嬰兒的肚子,更擔心他的腳——那腳竟踩在了死嬰的肚子上!他的腳變得沉重,他的心也一直懸着。其實這處高岡是一處亂葬崗子,是人們扔早夭的嬰兒的地方。當年嬰兒死亡率很高,村子裡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過孩子早夭,不是啥稀罕事兒。但為啥早夭的孩子不埋葬而要露天扔在岡子上,好像沒有人說得清原委。
後來谷米在村口見到了轉運,而且問了他大黃鳝的事情。但轉運摸不着頭腦,瞪大眼睛吼一句:“什麼大和尚!”(他把“黃鳝”聽成“和尚”了)因而谷米有點懷疑北塘裡釣到大蛇的事情是子虛烏有。但根據當時雪生言之鑿鑿的樣子又不像是假的。轉運從部隊複員回村兩三年了,連穿回來的軍裝都早已沒了影兒,身上不見一絲綠,沒有星點當過兵的痕迹,更别提什麼特種兵了。轉運有點遊手好閑,名聲不好,當兵那三年還不斷地有媒人上門提親,但他一回村,連媒人的影子也見不着了。他雖然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但年紀已過而立,這輩子娶上媳婦的希望基本上成了泡影。但轉運根本不當回事兒,該吃吃該喝喝,該耍劣時一點兒也不收斂。他通常是嬉皮笑臉的,好逗孩子們玩兒,但要是惹惱他了就會六親不認,才不管誰大誰小呢,所以孩子們有點喜歡他又有點怕他。
他當時站在村口上,肩膀上站着一隻喜鵲。那隻喜鵲是他從它渾身光屁股沒長一根羽毛時養起的,跟他熟得很,叫幹啥幹啥。轉運手裡拿着一隻花蹦蹦(就是長着鮮豔的粉紅翅膀的臭椿蟓),掐去了翅膀暴露着肥嘟嘟的胖身體。他朝半空一丢,肩膀上的喜鵲奮不顧身,猛地飛起,精确地用嘴叼住了在抛物線下落階段的花蹦蹦。喜鵲嘴裡銜着那蟲子旋了半圈又落在了轉運的肩膀上,脖子一伸這才吞下去。轉運笑眯眯地朝喜鵲伸出一個指頭,讓它親切地空啄一下,眼睛卻看着圍着他的孩子們。
此刻谷米就站在他面前,瞪大眼睛看着那隻喜鵲,還有轉運。他們都被喜鵲的表演驚呆了。還有這麼聽話的喜鵲?聽都沒聽說過。有人問轉運:“是在哪兒掏的喜鵲,是在東頭你家附近那棵大桑樹上嗎?”喜鵲根本不喜歡在桑樹上壘窩,所以轉運沒有理睬那個問話的孩子。
谷米卻問了另一個問題(重問了一遍):“轉運叔,你去北塘釣那條大黃鳝了嗎?”伸手不打笑面人,轉運對于按輩分稱他為叔的谷米還是很有禮貌的:“什麼大和尚?北塘?釣——”他似乎有點猶豫該不該說這事兒,但最後還是話鋒一轉說了:“當然去了,還有我釣不到的黃鳝?”
根據轉運答話的口氣,谷米确定轉運對北塘的黃鳝并不熟悉,起碼對他自己親手磨死的大蛇知之甚少。谷米不再問他,隻是走近去逗弄喜鵲。轉運已經透支了他的嬉皮笑臉,開始翻臉不認人,眼瞪得像銅鈴大吼一聲,唾沫星子噴老遠:“你想讓它啄死你啊!離遠點!”
至于雪生手裡的黃鳝鈎是否與轉運有關也是個問号,那是用一根大号縫衣針捏的鈎,工藝并不複雜,不需要特種兵的什麼特種手藝,隻要把針在油燈燈頭上燒紅,然後用剪子的剪口卡着一彎也就成了。最好淬淬火,趁着燙紅未退朝水盆裡一扔,吱地一響一冒煙,就通體變得鋼硬無比。别說釣起一條黃鳝,就是釣起一頭豬也不至于墜直彎鈎。自行車的輻條也不是太難找,把一截細尼龍繩從針鼻裡穿過,再拴在輻條末端捏出的圓圈上,也就大功告成。再說雪生與轉運非親非故,一個住村東頭,一個住村中央,八竿子打不着,犯不着因為一隻黃鳝鈎牽連一塊兒。
那個暑假的末梢雪生确實熱衷于釣黃鳝,而且需要一個支持者或者傾聽者,而谷米是最佳人選。雪生與谷米門第隔得不是太遠,兩個人沒有紅過臉,好像關系一直不遠也不近。谷米有點崇拜雪生,雪生天不怕地不怕的,是那種能對着皇帝老兒揮拳頭的孩子——這一點讓谷米甚是欽佩,兩個人理所應當就成了好夥伴。雪生還得為他的興趣找到一個可依傍的後盾人物,而轉運自然是不二人選。
谷米和雪生交好,還因為上學期的一場無妄之災。谷米性格溫和,膽小,和夥伴發生糾紛最多是鬥鬥嘴,幾乎沒有過肢體沖突。他動手動腳的能力太差,當看見其他孩子打架互相揪扯對方的頭發時,他替他們心疼,心裡一直牽着扯着。但你不動手并不能保證人家不會對你動手。那天谷米放學時正輪到他值日,要打掃教室的衛生,他打掃完衛生一個人朝家走時就碰上了沒事找事的人。
那個大個頭的學生叫軍旗,是本大隊白衣店村人。軍旗和谷米一個年級但不在一個班,他們五年級有兩個班:五一班和五二班。沒人知道軍旗為啥放學後不回家,仍優哉遊哉地在路上晃悠。和他一樣晃悠的還有同村的兩三個學生,平時都是軍旗的跟屁蟲。軍旗仗着個頭大,拳頭硬實,說話很沖,三句話說不順就要上手。要是隔一天不打架他的手就癢癢,打架是他的嗜好。和他形影不離的那幾個人也沾染了戾氣,沾染了軍旗氣,總是無事生非。他們幾個也許是鑽在護路溝裡打撲克,也許是嘀咕偷偷摸摸的勾當。反正當他們嘻嘻哈哈地跳上護路溝要往前走時,一眼看見了急急慌慌朝另一個方向幾乎在小跑的谷米。谷米得趕緊回家,整個學校大院裡已經沒有人影,而回家的路上也空空蕩蕩了。
軍旗看着前頭如找草的兔子一般一蹶一蹶走動的谷米說:“這個小不點兒,我們揍他一頓怎樣?我的手有點癢癢!”他的提議得到了喽啰們的叫好,他們一緻擁護首領的戰争決定。于是軍旗直沖沖地撞向前去。他也在小跑,但比谷米快多了。他沒有背書包,他的書包已經扔給手下的跟班們拿着。他們眼珠骨碌碌轉着,互相鼓勁,看軍旗将如何利落地收拾谷米,因為他們知道那是谷米——一個不敢打架的孩子。
對付這樣的孩子是他們的拿手戲,他們時不時要拿一個孩子“開開刀”,隻有這樣才能“長治久安”,才能讓同齡的其他孩子談虎色變,老老實實敗在他們手下。他們等待着捷報。他們還想看看這一場惡戰會不會還要帶點顔色,染上點鮮豔的血迹。不知為什麼,他們對紅豔的血充滿好感,鮮血似乎總是帶來喜訊。
軍旗就像一頭蠻不講理的野豬,或者熊瞎子,或者餓狼。他橫沖直撞,身子一歪把急慌走路的谷米撞了個趔趄。谷米朝外趔趄幾步,差一點摔倒。他吓了一跳,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兒。當他回頭看見是軍旗時,他馬上清楚遇見了什麼。他怒火沖天,血在血管裡呼呼亂響,鳥群一般盤旋直上,在頭頂那兒聚結,越聚越多。
谷米的眼睛圓睜。群鳥的翅尖劃破空氣發出尖利的嘶叫。他的心髒咕咚咕咚在胸腔裡亂撞,他有點約束不住自己,有點要爆炸濺散的勁頭。但那張圓咕隆咚的臉在獰笑,等待着他的反擊,隻要他沖上前去,那粗壯的身體就會如三頭牛拉的石磙一般朝他壓來,他實在是太弱小太瘦了,他很明白那戆實的骨骼撐起的一堆肉能輕易壓得他喘不上來一口氣。
鳥群沖天而起然後再度旋回,再度濃縮進他小小的顱腔,他的頭一下子大了。他眼一閉牙一咬猛沖上去,但他撲了個空,軍旗毫發無損,而且隻是那麼一閃身子,根本就沒當回事兒。接着軍旗的腿靈巧一伸,谷米的身體向前傾去,因為遇到了阻擋而蹎倒,他整個臉朝下,嘴裡一下子擁進了伺機蕩揚的塵土。但他迅速從地上爬起來,也聽見不遠處的叫好聲,軍旗的喽啰們開始喝彩。谷米這次沒有再冒失地閉着眼伸着頭朝前撞。他一伸手摟住了軍旗外罩的前襟,死死抓住不放。軍旗穿的是一件新衣裳,是他娘千叮囑萬叮咛不能弄破也不能弄髒的,但現在被谷米死死抓住了,要是軍旗再狠狠捶他,他更是不松手。谷米是一條狗,癞皮狗,哇嗚一口咬着人死活不丢。軍旗擔心着他的碧綠色的新衣裳,他手上的勁頭開始變弱,但這絕不是他饒過谷米的理由,要是谷米還是死抓着不丢,那他就顧不了這件新衣裳了,他首先要狠狠地收拾掉這個竟然敢向他發難的又瘦又小的小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