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群沖天而起然後再度旋回,再度濃縮進他小小的顱腔,他的頭一下子大了。他眼一閉牙一咬猛沖上去,但他撲了個空,軍旗毫發無損,而且隻是那麼一閃身子,根本就沒當回事兒。接着軍旗的腿靈巧一伸,谷米的身體向前傾去,因為遇到了阻擋而蹎倒,他整個臉朝下,嘴裡一下子擁進了伺機蕩揚的塵土。但他迅速從地上爬起來,也聽見不遠處的叫好聲,軍旗的喽啰們開始喝彩。谷米這次沒有再冒失地閉着眼伸着頭朝前撞。他一伸手摟住了軍旗外罩的前襟,死死抓住不放。軍旗穿的是一件新衣裳,是他娘千叮囑萬叮咛不能弄破也不能弄髒的,但現在被谷米死死抓住了,要是軍旗再狠狠捶他,他更是不松手。谷米是一條狗,癞皮狗,哇嗚一口咬着人死活不丢。軍旗擔心着他的碧綠色的新衣裳,他手上的勁頭開始變弱,但這絕不是他饒過谷米的理由,要是谷米還是死抓着不丢,那他就顧不了這件新衣裳了,他首先要狠狠地收拾掉這個竟然敢向他發難的又瘦又小的小老鼠!
軍旗嘴一咧,一甩身子,差一點甩脫了谷米,但他甩不脫的,谷米用盡全力攥着,軍旗都聽到了撕裂聲,他替他的新衣裳心疼,但他更替他的面子心疼。他不能認輸,尤其是那幾個平日對他唯唯諾諾的爪牙都在盯着他呢,要是他認輸了,以後還怎麼在他們面前擡起頭來?
軍旗嘿地大吼一聲,就要發力,就要真正動手收拾谷米了。但這時他遇到了新的情況,一個家夥正朝這兒飛奔,那不是他的心腹,而是和谷米一個村的雪生。誰也不知道雪生從哪兒冒出來的,他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根本不把斜挎在胸前的書包當回事兒,他已經取下了書包,一邊飛奔一邊把略顯沉重的書包掄圈兒,他要攢足勁兒把盛滿力氣的書包當作武器投向軍旗。雪生沒有軍旗個頭大,論力氣和軍旗不是一個量級,但是雪生那不要命的狠勁,總是讓軍旗倒吸冷氣。軍旗明白這可是棋逢對手,别看雪生個頭不起眼,但絕對是一架小鋼炮,惹惱了他就是地堡也能給你轟平。谷米的小爪子限制了軍旗躲避雪生投擲的書包,他覺得後背上悶悶地一響,這可是吃了大虧。他的呼吸被那隻棱角尖銳的書包砸斷,他的身體一瞬間松懈下來,不再對抗谷米的仍在用力的雙手。
“你個乖乖!我叫你欺負人!”雪生一邊大罵一邊不依不饒,再次拽回書包,再次甩動蓄力,馬上就要命中要害,這時軍旗口氣軟了下來。他擡起一隻胳膊遮擋,臉上竟浮起淺笑:“我沒惹你啊,你找我的事兒幹嗎?”他求饒地看着雪生。雪生手裡的書包沒有馬上朝軍旗投擲,但他并沒有放松警惕,他大聲質問:“谷米惹你了嗎?”有一兩點白色的唾沫星子黏附在他發白的嘴唇上,雪生處在盛怒之中。但戰争基本宣告結束,谷米也松手了,軍旗沒有再賠笑臉也沒再發火而是瞅個空子跳開身子,他遠遠地離開這兩個人,悻悻地大踏步前行。那幾個喽啰沒有過來幫忙的意思。軍旗無端地怒火中燒,他歪别着頭像是喝醉了,朝白衣店的方向走,他甚至沒有再多看他們一眼,像是他們根本不存在一樣……
此次事件之後谷米和雪生就越走越近,上學放學你叫着我我等着你,一個成了另一個的尾巴。在硝煙升起的時刻,他們更是擰成一股繩,堅定地站在一條戰壕裡。但雪生不比谷米可以遊手好閑,家裡的事情從來不需要過問。雪生在家裡已是半根頂梁柱,永遠有忙不完的事情。對于雪生來說,上學是他最清閑的時候,一放學就要下地割豬草,進家還要燒火做飯。在雪生四歲時,他有了一個小弟弟,但正是這個小弟弟葬送了他娘的性命。雪生娘死于産褥熱。雪生四歲時就已經在盡心盡力養好一頭母羊,那頭羊是他小弟弟的糧倉。那頭羊最聽雪生的話,每次擠奶的時候都要雪生摟着它的頭,輕輕拍着,它才肯讓肚子下飽漲的粉紅色乳房一股一股滋出雪白的奶汁。雪生的弟弟叫羊生,是羊給了他活命。這頭母羊後來不能再生小羊羔,也沒被賣掉,直到有一天它不吃也不喝慢慢羸死。雪生爹親手在院角落挖了一口墓坑埋葬了母羊,而且按着羊生跪下給老羊磕了三個響頭。
暑假的最後幾天,雪生天天來找谷米一起去釣黃鳝。雪生從來不進谷米家的院門,他隻是站在路旁屋角處等谷米。他們頭天已經約好一早起來會合,谷米就是再好睡懶覺,但隻要叽叽喳喳的麻雀一在院子裡的大椿樹上叫個不停,他就知道雖然太陽還沒出來,但雪生已經在屋角等他了。谷米上學可以遲到,但和雪生約會不會遲到。他們要去釣黃鳝,要到那處東大坑的坑嘴處,那裡有一個黃鳝洞,雪生已經發現好幾天了。雪生可以肯定那裡有條老黃鳝,因他有一天黃昏時分守在坑堰上發現那條黃鳝出洞了。
“頭有小葫蘆那麼大,慢慢地冒出來,就像有人從地底下撅起了光屁股,接着出溜一下就沒影了!”黃鳝像一道黃色的閃電消失在深深的坑水中,這更吊起了兩個孩子的胃口。要是沒看見這條黃鳝,他們還不會這樣上心,天天一大早就跑到那處黑幽幽的洞口守候。
那是條老謀深算的黃鳝,也可能就是一條黃鳝精,因為一般年輕的黃鳝誰把窩打在那兒啊。那裡充滿危險,坑坡裡長有一大片刺莓,到了春天能開出一大片黃豔黃豔的碎花朵,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大小的花閃射醉心的豔黃,像是有一群穿花衣裳的人有蹲有卧。盡管那一堆明黃的火焰一般的花朵天天燃燒,讓孩子們隔岸觀火,但沒有一個孩子試着去那兒摘朵花,每個孩子都清楚那花覆蓋着怎樣一個巨大的秘密。
那處坑坡的主人是水缸,坑堰上就是他家聳起的院牆。水缸個頭低,到了冬天會穿一雙底子很厚的補了又補的破舊軍用大頭靴招搖過市,而且總是誇誇其談。他站在飯場裡講自己碰見了一條大蛇,講得人們都忘記了吃飯,一邊聽他胡咧咧一邊朝那處坑堰看。雪生和谷米都不喜歡這個水缸,他有灰指甲,手上起了一塊一塊的皮癬,那些疥癬天氣一冷就變成一塊一塊斑白剝落,弄得手背像燒瘤的磚塊,像樹心生蟲蝕出凝結的成堆蟲屎,看着就讓人惡心。也許這是他總是看見蛇的原因——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水缸到了夏天,會一鍬一鍬刨起坑底的泥土覆在坡上,加大陡度,讓人畜望而卻步。真的沒有誰去那處坑嘴的,孩子們一看那叢綠油油覆蓋着無限神秘的刺莓叢,就有點膽怯,估計連豬啦狗啦也不輕易朝那兒挪一步。
水缸後來再也不覆刺莓叢那兒的坡土了。他今年春上正在那兒覆土,一擡頭看見了大蛇。“我的個乖乖,有兩扁擔長,比大腿還粗!”他瞪大眼睛,不敢稍動,怕驚動了大蛇朝他猛撲過來一屈攣身子纏死他。他聽說過有人被蛇纏死的事兒,所以盡管吓得要死,但站在近水的坡裡沒挪一步,他就像一截枯樹樁。估計大蛇沒有發現他,因為它正在仰着頭看天,脖子像一根宮殿裡的彩繪柱梁豎得筆直,在明麗的陽光下它的紅舌頭顫出一團虛影,還流着涎水。那涎水星子也許濺了水缸一臉,也許沒有濺那麼遠。反正水缸後來才發現它是在瞅一隻飛翔的黃蜂,那隻黃蜂也不是瓤茬,圍着蛇頭盤旋。黃蜂以為那是一堆花叢,是它采蜜或者玩耍的好去處,所以嗡嗡嗡嗡流連不行。
接着就有好戲看了,篩糠般的水缸看見大蛇猛地一躍一口吞了黃蜂。那是隻大黃蜂,肚子賽過一隻雞蛋,吃着确實可嘴。但大蛇沒想到黃蜂在它嗉子裡抗争,雖然沒有再飛,可它的牙齒和毒針沒有閑着,咬齧得大蛇滿地打滾。水缸明白大蛇正在大戰黃蜂,根本沒有把他當回事兒,也沒有顧上他。大蛇有點看不上水缸,他渾身疥癬的酸腐氣息,吃着會有點嗆喉嚨,肯定味道不好。水缸找到了逃命的機會,馬上繞過刺莓叢小心翼翼彎着身子蹭走。他甚至沒拿他的鐵鍬。那鐵鍬鍬頭吃進土裡,鍬把還顫悠悠站在近水的坡裡。
水缸退到坑堰上時看見大蛇弓起弓落曲裡拐彎的身體呼呼嗵嗵摔響,連刺莓上長滿的尖刺也不管了,跳起來,落下去,落下去,再跳起來,就像有人用一盤彩绠在打夯。接着它的某一截白生生的肚皮那兒就出了事兒,破了一個洞口,那隻黃蜂嘤的一聲蘊着勁兒飛走,囫囫囵囵的毫發無損。而那蛇仍在發脾氣,猛一屈攣猛一屈攣,半裡地外都能嗅到冰涼冰涼的腥氣……大蛇又鑽進了刺莓叢裡,不知道後來它怎樣了。
但那個黃鳝洞就打在刺莓叢旁邊,也不知雪生是如何發現的。黃鳝和那條大蛇的關系誰也說不清,你不能保證你釣上來的就是一條黃鳝,就算你釣上來一條黃鳝,你也不知道半道上它會不會變成一條蛇。雪生膽子大,但在這件事兒上他還是有點心虛,尤其是釣黃鳝的最佳時機是清晨,那時太陽還沒出來,一切都霧蒙蒙的,啥事都可能發生。至于到底會發生什麼事兒,雪生不知道,谷米也不知道,這些不知道就更吸引他們去想知道。他們天天麻着膽子去那處刺莓叢旁的黃鳝洞一探究竟,雪生說水缸講的大蛇吃黃蜂那事兒一定是騙人的,是不想讓他們踩頹他家的坑堰。谷米也說一定是騙人的,可一走到那叢刺莓旁馬上渾身冒出雞皮疙瘩,像是刮起了一陣酥麻的冷風。
大坑的對面有幾隻鴨子在歡快地大叫,它們醒得比人早,一定是看見了什麼異象才那樣大驚小怪。雪生從墨水瓶子裡倒出一條發青發紫的手指頭粗的臭曲蟮,他說黃鳝喜歡這樣的曲蟮而不喜歡粉紅色的香曲蟮。曲蟮的臭味在靜寂中蕩漾散開。鴨子扯着喉嚨大叫,争先恐後從水裡跳上坡,笨拙地一跩一跩扭動,不時靈巧地震顫尾巴抖落水珠。
東邊的天空明亮起來,那邊高高的大椿樹後頭像是燒起了一堆火,但火勢還沒有蓬勃。雪生拉着谷米的一隻胳膊一點一點地滑下坡去。坡度很陡,隻要稍有不慎就會跌落水中。雪生艱難地屈起一條腿并斜伸另一條腿固定平衡身體,他已經松開了谷米的手。谷米忘了刺莓叢的危險蹲下身來,看雪生将釣鈎悄悄伸進那個碗口大小的黑幽幽的洞裡(沒有黃鳝的空洞水就不再清幽)。那個洞就藏在水下頭,不仔細找根本看不出來。雪生抖動着釣鈎。臭曲蟮的味道在水中彌散,那條黃鳝可能有點耐不住了。洞口黑幽幽的水猛地爆出細紋,雪生有條不紊,仍在抖索釣鈎。
谷米伸着頭問:“吃鈎了嗎?”雪生的心都在黃鳝洞裡,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突然刺莓叢那兒呼啦大響一下,谷米噌地跳起來,他知道大蛇開始行動了。天亮了,它要出來找食兒吃了。谷米不是黃蜂,要是一口吞了他,他可鑽不透那帶着鱗甲的瘆人的肚皮。谷米一下蹿向更高更遠處。雪生身子猛一抖擻差點滑落水中,旋即更緊地貼在坡上。他緊張地注視着刺莓叢,等着大蛇沖來。他的釣鈎仍然緊密連接在胳膊末端懸等在黃鳝洞那兒,又有一股水頂起來。老黃鳝與大蛇遙相呼應蠢蠢欲動。但大蛇停了下來,刺莓叢晃動着的枝葉再度歸于平靜。它可能伸出錐子一般的長舌,嗖嗖顫動着嗅探動靜。那紅豔尖銳的蛇芯子從綠葉叢中捅出,像風中拂舞的赤色绫綢。谷米的聲音在打擺子:“是一隻老鼠——跑了。”谷米的心怦怦跳個不停,但看見老鼠他就不害怕了,他知道老鼠是蛇的美味早餐,要是老鼠活蹦亂跳的,就不需要擔心那條子虛烏有的大蛇了。谷米麻着膽子又蹲回原位。雪生臨危不懼沒有屈回伸着的胳膊,釣鈎頑固地伺伏洞口。鴨子們已經跩遠,在另一處坑角嘎嘎叫喊。
谷米的二叔從對面的坑堰走過,一眼瞭見了他們。二叔勤謹,天天起得早。他挎着一隻大條筐,也許是去田裡割豬草,也許是去打秫葉。二叔喊:“谷米,小心點兒,那兒水深!”二叔擔心谷米他們會不小心落水:“去别處玩兒去吧!”谷米說:“好,好,我們馬上走!”谷米不敢使大聲,怕驚了老黃鳝。二叔最疼谷米,平素有啥好吃的都給谷米留着,下地逮了串螞蚱燒了也要叫谷米嘗嘗解饞。好在二叔急急慌慌要下地,沒有太多工夫趕他離開。
雪生用耳語招呼谷米:“待會兒黃鳝吃鈎我往上提拽的時候,你就要拉着我一條胳膊,記住,使勁往上拉,不能松手!”雪生操心着黃鳝洞,跟谷米說話卻沒有看谷米。坑坡實在是太陡,施展不開身手,隻能這樣仄歪着平衡身體,像是一隻攀爬的蛤蟆。英雄無用武之地,上鈎的黃鳝要是與他拔河,他隻有求助于谷米。
雪生的兩條腿叉巴着貼附在坑坡裡真像一隻壁虎,不過壁虎是面朝裡雪生是面朝外。雪生仰着頭用耳語聲說話,叮囑谷米聽他的号令,緊要關頭一定要死拽他一條胳膊不松手。坑坡就像豎起來的門扇,水缸這貨,鍬底下可沒少下功夫。那隻看稀罕的黃鹭待在對岸的大柳樹上,仍在不住地問:“你們在幹啥啊幹啥啊?為啥不說話,為啥不說話,說話啊說話啊……”黃鹭鳥很漂亮,說話也好聽,谷米有點煩但并不想趕它走。大黃鳝虎視眈眈,它就在雪生的腳底下,谷米的手有點哆嗦,現在他想糾集一切平時熟悉的事物來為自己壯膽。雪生的耳朵支棱着,渾身隻有手在動。他的手在悄悄抖動釣鈎,他要讓那條臭烘烘的青曲蟮來回移動,像是真的還活着到處亂爬,讓老黃鳝心裡癢癢想一口吞掉它。
老黃鳝真是老奸巨猾,它一點兒也不急,它藏在黑幽幽的洞口深處警惕地盯視着美味佳肴。到處都是陷阱,它警告自己要小心謹慎,要心無旁骛。它已經很老了,再沒有什麼物件能夠诳绐得了它。它懷疑這條嘴頭上的曲蟮有詐,但無論如何它還是一條黃鳝,經不起陣陣漾起的醇美味道的誘惑,它一次次嘗試伸出頭來用鈍滑的嘴唇拱一拱那曲蟮,它要證實那确是一條曲蟮而非天敵的誘餌,是可以放心當作一頓豐盛早餐享用的。它沾有泥痕的頭顱從洞口悄悄升起冒出水面,像是嫩筍破土。弧形顱頂嶄露的面積漸次擴展,像核潛艇浮出波峰浪谷。但接着它倏地一下消逝,像是從來也沒出現過,僅留下一道煙形混濁曳動于淺水。
但待了一刻它又出現了,鼓出頭顱再次觸碰那美味佳肴,可它還是沒有一口吞掉,它克制着身體裡蓄積的欲望。饞涎像火焰一般朝外冒,它有點把持不住自己了。在又一次探出頭來的一瞬間,它哇嗚一口,毫不客氣地一下子把青曲蟮吸進喉嚨——雪生感到手上猛一沉重,他一激靈差點滑落水中,但他用左肘磕住了坑坡,赤裸的右腳踩進了水裡,他的五趾死死地摳住了一塊黃膠泥,身子停止了滑動,而手上仍在拔河。
“谷米,谷米!”他大叫起來,谷米眼前一紅頭轟地一響,像是搗了馬蜂窩蜂群四起,但他沒有退卻,他知道老黃鳝上鈎了,他渾身緊張得哆嗦,紮出屙屎的架勢,拽住了雪生的一條胳膊制止了墜落。老黃鳝胖大的頭顱被拽出洞外已經完全露出了水面,雪生翕動着鼻翼喘息急促而誇張,看見了老黃鳝的蘿蔔大頭他更是興奮,他叫:“我哩個——”他沒有說出他的口頭禅“乖乖”兩個字,而是吭哧吭哧地往手上憋勁兒。那是條黃鳝嗎?怎麼勁兒這麼大?他覺得不大對勁兒。它不會是那條大蛇吧?是不是大蛇渾身塗抹了泥汁于是成了黃鳝的模樣?……有一刻雪生想松開手,他害怕他所杜撰的故事真的會發生。他有這個經驗,他胡思亂想的事情有時竟然就變成了真事兒,令曾經冒出這個念頭的他總是大吃一驚。如今會不會重蹈覆轍,這條黃鳝真的就是水缸所說的那條吃黃蜂的大蛇?
他手上拽提的力氣稍減,那條大黃鳝有了可乘之機,馬上縮回去了半指,差一點就又收進了水面下。隻要它一進水裡,他可能就再也擒不住它了,雪生的釣鈎會失去作用。雪生一下子沒有了害怕,害怕就像秋天涼風裡的蚊蟲全跑光了。他咧着嘴用力,谷米在上頭更賣力地死拽。但老黃鳝也不再心存僥幸,它明白這一次可是遭遇了對手,它不一定能掙脫這鈎穿了嘴唇,讓它飽受疼痛折磨的、堅硬的、從來沒有碰到過的鈎子了。它想擰動身子加勁,無奈這個念頭被鐵鈎子破解,嘴唇上的提拔力量雄壯起來,而它因為碩長身體的蠕動而失去了與滑膩的洞壁的密切嵌合,它的身體被迫移出,一點一點移出。老黃鳝的胖頭在升高,差不多都離開水面半尺高了,按說這時候雪生應該騰出一隻手,用拇指與食指中指拤住老黃鳝的脖頸,讓它别做回巢的夢。但雪生不敢,害怕還藏在他的身子裡他的手上。他再次加勁兒上提——我哩個乖乖!哧溜一下——老黃鳝光溜溜的圓碩的身子已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三四尺那麼長,在半空裡屈屈攣攣想纏住它的對手,但它碰不上對手一根毫毛。
它開始狂怒,甚至要向嘴上的釣鈎發火,讓後半個身體變成一個彈簧圈住釣鈎,也圈住拿釣鈎的小手。雪生已經看見爍動的滑膩的帶有麻點的金黃,知道不是那條大蛇。
他盡管身子仍在輕微篩糠,但已經不害怕那鈍鈍的有點發褐的尾巴觸碰他的手腕了。谷米一寸一寸拉着他漸次升高爬過陡峭的坑坡,就在老黃鳝将可怕的身體就要纏住雪生的手脖時,雪生已經整個站在岸上了。
雪生順勢将釣鈎和黃鳝朝水缸家的院牆牆根兒扔去,那兒離坑堰還有幾尺寬的安全距離,老黃鳝無論如何作法要想遠征回到水裡絕非易事。應和着老黃鳝在地上狂怒而靈動的暴跳,黃澄澄的陽光從東邊柳樹梢頭斜射過來,一道道上頭細下頭粗的光栅直倫倫棚着,像是仙境。水面上有霧氣在升騰,像是一壟壟莊稼。那些霧氣不緊不慢地拂動,盯視着兩個少年,看他們如何處置老黃鳝。
有一刻老黃鳝不想反抗了,一動不動,像一條褲腰帶蜷在牆根兒。它老謀深算,明白再怎樣暴跳如雷也是白搭,除弄一身塵土草芥外無濟于事。它渾身沾滿土粒和碎草,灰頭土臉,沒有了一絲水中的威風。它仍然在伺機蹿進水中,它不會束手就擒。它在反思自己的魯莽,後悔不該對那條青曲蟮充滿興緻,如果知道被鈎着嘴唇狼狽地這樣請到岸上,無論如何它要禁食要摒絕一切美味的誘引……但一切皆晚,雪生已經找到了一截細麻繩(這種苎麻的皮絲擰成的麻繩并不稀罕,總能在衣兜裡找見),而且無視老黃鳝的反抗,攔胸系住了它并绾了個死結。雪生沒有勒緊麻繩,他要讓它好好地活着,等着給它放血。黃鳝血噴到報紙上曬幹,可以愈合各種創傷。